作反对合纵之谋的理由——要反对,只有从这一计谋的本身去找理由。
荆轲见他沉吟不答,便催促着说:“太子命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所期求于太于者,正复相同。”
“荆卿!”太子丹显得有些窘了“合纵、连横之事,时隔百年,史实模糊,容我细思。我在想,当年六国出兵伐秦,至函谷关一战而溃,六国兵马纷纷引归的往事。”
这就是说,合纵的计划是失败了的。荆轲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率直地驳道。“太子,恕我无礼!太子仅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太子丹平静地说。
于是荆轲为太于丹细讲六国伐秦,不胜而还的前因后果。当苏秦死后,他的两个弟弟苏代、苏厉随同燕国的质子在齐,根据他们长兄的构想,继续策动合纵的计划,终于促成了楚、齐、燕、韩、赵、魏六国联军、大举伐秦的行动。
这支联军的组成,由苏代、苏厉在齐国策划,自然得到齐湣王的全力支持;但联军统帅——“从长”的荣衔,却落在楚怀王身上,使得齐湣王大为不悦。所以六国出兵。“齐国独后”故意命他的兵马迟迟其行,便是不合作的表示。
“正是这话i”太子丹振振有词地抢着说道:“列国各怀私见,绝难齐心。所以联合拒秦之计,设想虽好。做起来可真不容易。”
“不然!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荆轲紧接着又说:“彼时六国伐秦,各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免猜疑;此刻则是非联合不足以求自保,存则皆存,亡则皆亡,大敌当前的生死关头,私见纵不能尽去,异中求同,合力打开一条死中求活的出路,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太于丹无法驳倒他的话;便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太子!”荆轲的神情更显得庄严了“还有一说,当初苏氏弟兄策划合纵。既然发扬正义,亦非有爱于六国,只是为了猎取他们自己的功名富贵。而荆某不然;我感于知遇,力图报称,生死尚且置之度外,更有何个人的功名富贵可言?只此一念,自觉可质诸天地鬼神;自信能感动列国君主。太子,”他捉住了太子丹的手臂,激动地提出要求;“请赐我以车马,许我以燕国使者的身份,东游大梁、临菑、寿春,我必说动魏、齐、楚三国,率师西来,共摈暴秦!这里,请太子招纳韩、赵两国,不甘受秦屈辱,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共兴义师,不患大事不成!”
太子丹真个为他的慷慨激昂的情绪所感动了。然而,也实在不敢立即答应他的要求,只是噙着两滴眼泪,喃喃地说:“荆卿,荆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的感激你!”
话虽如此,却无行动。深沉的荆轲,很快地把一腔激情,此为冷静的思考——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太于丹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
“荆卿!”太子丹终于说了句比较明白的话:“处大事,须从容。相处之日正长,且先作游宴!”
“是!”荆轲很沉着地答了一声。
于是同车出游;太子让他坐在左方,表示尊敬。车出西城,迤逦而去,约有十几里地,陡见一座正在修葺的园林,匠人极多,忙碌异常,看上去是在加紧赶工。
荆轲细看那座园林,照门墙宽广的规模来说,应是一座离宫;虽以年久失修。但林木蓊郁,台阁掩映,可以想见当时的构筑,相当讲究。特别是地势占得更好,在北易水之南,倚山而筑,东抚平原,直抵燕城。南面另有一座遥遥相对的小山,上红如血;四面的景物,完全不同,一日间朝晖夕阴,想象中必是赏玩不尽的。
于是他脱口赞了一个字。“好!”“你真的满意么?”太子丹微笑着又问“且仔细看看,构造上,可还要添些什么?”
荆轲真的细看了一遍,提出建议:“东面最好建座高台,便于眺望。”
太子丹立即命东宫舍人传话下去,仿照“聚乐台”的建制,增筑高台。聚乐台本名“候台”相传是周武王建来占天象的;燕昭王就其遗址,改建为“聚乐台”极其闳壮华丽,是燕国有名的一处建筑。
这时荆轲倒有些不安了,聚乐台是燕昭王为了招纳贤士,相聚作乐而建的,而且,其时的燕国,物力丰盈,稍涉奢华,还不妨事。现在看来,这离宫不过是太子丹个人的行乐之地,大敌当前,国力不裕的时候,大兴土木,应该加以劝阻,不想反倒怂恿他浪费,实在有愧于“爱人以德”的明训。
但是,他的更深的不安,还在后面;太子丹说出一句话来,可真叫他吃惊了!
“切嘱匠人、务须在一个月以内完工。”太子丹吩咐东宫舍人说“好让荆先生早早搬了过来。”
“怎么?”荆轲一听这话,不由得失声问道;“太子,这是为我准备的么?”
“是的。”太子丹遥指着南面那座红土小山说:“樊于期将军穷愁来归,我尚且为他筑馆安置;对荆卿,你,我自然更要好好作个打算。”
“不、不!”荆轲使劲摇着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必在形迹上面。而且这是离宫上苑的建置,我怎敢僭越?”
“这不算僭越。我有二十位勇士,都供养在后宫,没有人说他们僭越。而且我只是把废弃的一所屋子,修葺了一下;内心已觉得太委屈了你。”
太子丹的话委婉而尽情理,荆轲一时倒驳不倒他。想了又想,只好这样说。“然则筑台的话,只当我未曾说过,无论如何要请太子收回成命。还有,一切工程,务从简约;否则,就修好了。我也不敢搬来住。”
“荆卿!”太于丹踌躇了好一会说;“你总得让我尽一点心啊!”“辱蒙恩宠,已觉逾分。太子,你别让我双肩不胜负荷!”
话是老实话,但效用适得其反,正好提醒了太子丹——现在也是印证了他原来的想法;他就是要使荆轲觉得双肩不胜负荷,才会出尽全力来为他、为燕国雪耻抒难。因此他说:“荆卿,这是小事,值不得你索怀。”
“不然”
“恕我打断你的话。”太子丹看一看天色,很快把视线又落在他脸上“回城吧!你酒量如海,我跟你较量一下。”
感于太子丹的盛情,荆轲无法再多说什么了,两人依然同车共载,回到东宫,只见灯火通明,人影往来;炮制食物的浓郁香味,老远地就随风传来了。
一入后宫,只见一群彪形大汉,列坐堂上。看到太子丹进来,纷纷出屋迎接。荆轲立即意会到。那便是太子丹所罗致供养的勇士。
果然,太子丹指着他们对荆轲说:“这都是燕国千中选一的壮士;愿为荆卿引见。”
于是,以年齿为序,—一由太子丹亲自为荆轲介绍。在三言两语的寒暄中,荆轲很用心地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姓名,摄取了每一个人的印象;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将来都可能要归他来指挥运用的。
“此子最少。”太子丹引见到最后一名时,声音中特别显得愉快亲切“而勇力为同辈之冠。他叫秦舞阳。”
秦舞阳由田光转托鞠武营救,结果因祸得福。为太子丹所赏识,是荆轲所知道的;而秦舞阳却未想到荆轲会被太子丹尊为上客,所以这时相见,想起往事,不免忸怩,喊了声:“荆先生!”微红着脸,低下头去。
荆轲却有着如见子弟样的一份亲切感,抚着他的肩笑道:“你越发长得魁梧了!”
“啊!”太子丹惊喜地接口轻呼“原来你们是旧识!”
“荆先生救过我。”秦舞阳轻声回答。
“莫说如此!”荆轲谦逊不遑:“救你的第一是太子,其次是鞠太傅和田先生。”
“可惜田先生死了!”秦舞阳黯然地说“我真不明白,何以田先生要自刎?”
这句话在荆轲和太子丹心中,都似针刺了一下,也都无法给他任何答复。太子丹只得扬一扬手,高声说道:“请都入席吧!”
“荆先生请!”勇士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说——年纪最长,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对荆轲来说,仍是后辈。
“对!荆卿,你先请上坐。”
说了这一句,太子丹亲自引导上堂,直到正面南向的席位,请荆轲坐在西面;这是最高的座次,荆轲明知推让不了,但以不愿给人一个妄自尊大的印象,因而仍旧一再谦辞,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荆轲是主客,主客未人席,其余的陪客,只能站着等待,这局面很尴尬。于是有个粗豪的勇士,大声说道:“荆先生不肯入座,莫非是不愿与太子同席?”
不愿与人同席,会构成绝大的侮辱;因而这心直口快的一句话,反倒发生了激将的效用,荆轲不能不惶恐地从席后跨上两步,屈身而跪,双手按膝,双目下视,端然静坐。
接着,太子丹紧靠荆轲左面坐下。二十名勇士,仍依年齿,列坐东西两侧,每席四人。等坐定了,太子丹吩咐:“尚食!”
“尚食!”东宫舍人,递声传呼,直至堂下。
堂下的乐工,鸣钟击鼓,开始奏乐。乐声中,东宫的宰夫膳人,捧着豆、勺、匕、等等等食器和殽、胾、醢、浆等等食物,分东西两队,雁行上堂,为宾客—一陈设。
这时太子丹却又站起来了,自从者手中端着的铜盘中洗了手,然后跪了下来,接过从者所传递的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荆轲面前。
这下,一堂皆惊了!太子丹所行的是弟子为师长尚食的礼节。
荆轲大感不安,辞既不能,受亦不可,只能把身子后缩,退出席外;“避席”俯伏,表示不敢接受逾格的尊荣。
食器、食物很多,陈设都有一定的位置;从容尽礼,很费了一段时间,才听得太子丹说道;“荆卿,都具备了。”
“不敢当!”荆轲仰起身来,膝行而前,归人原位。
乐声再起,盛宴开始。先食菜羹,后进甘旨;五鼎中所烹的牛、羊、家、鱼、鹿,滋味的浓郁,都不是平日所能轻易尝到的。特别是先用火烤,次用油现最后在鼎中用文火隔水烹蒸,腹中塞满了枣子一味的“炮豚”更是天下的至味;荆轲拿它蘸了酖醢——肉酱,就着醴——甜酒,吃了许多。
由于这是正式的宴会,称为“礼食”;繁复的仪注,不断的起拜,使得宾客难以尽欢,而且也不使交谈,所以宴会结束了以后,太于丹又在别室置酒,作长夜之饮。
东宫的后宫,粉白黛绿,也有百数十人之多,但是并无特为太子丹所恩宠的。他最喜欢邀集勇士,饮酒谈艺,每次三、五人,七、八人不等,而这一夜,只邀了荆轲一个人,并且很难得的,唤了宫女来待饮。
其中有一个,生得极其动人,皮肤极白,浓染了燕国名物的燕支。格外显得艳丽。一双白足,走在地上声息不闻;那体态的轻盈,真个罕见。
这使得荆轲想起了一个艳传人口的故事,说燕昭王即位的第二年“广延国”献了两名善歌舞的美女,一名旋娟,一名提嫫,身轻如燕,吹气如兰。而这两名绰约多姿,绝古无上的美女,或者行无踪迹,或者积年不饥,竟不知是人是仙?
燕昭王自然着迷了,把她们俩安置在崇霞台上,夜夜沉醉在她们的清歌妙舞之中;舞姿千百,而最有名的有三种。第一种名为“萦尘”形容舞姿的轻盈,与微尘的飞扬,可相比拟;其次名为“集羽”说它婉转如羽毛的从风,还有一种叫做“旋怀”好似藤萝附树而生,纠缠盘绕,投怀不去——这一舞的荡人心魄,可想而知。
想象中幻现着旋娟和提嫫的舞姿,视线却一直缭绕在眼前人的身上。太子丹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了。
“昭妫!”他让荆轲知道她的名字:“献荆先生一爵!”
“哦!”这样答太子的话,是不礼貌的;但这样答应,反显得娇柔好听。献上一爵酒,荆轲一饮而尽;接着昭妫自己也干了一爵。
“再献一爵。”太子丹又说。
昭妫依言而行,献一爵,陪饮一爵;饮到一半,停下来喘口气,有些难以为继的样子,但是“饮满举白”喝酒一喝就要喝干,所以她仍旧鼓勇喝了下去。等放下酒爵,她的脸上已不容易分得清燕支的颜色了。
而太子丹仿佛有意在捉弄昭妫,他微笑着扬一扬眉,象提醒她似地说道:“刚才两爵,是你代我献的。现在,你自己呢?”
昭妫面有难色。荆轲不胜怜惜,便抢着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饮了。”
“你看!”太于丹埋怨着说。“只为你不诚心,荆先生动气不愿意再饮了。”
“莫如此说。”荆轲想了个调停的办法“这样吧,我与昭妫分饮一爵。”
乖觉的昭妫,急忙又替荆轲斟满了酒。他喝了一大半,剩下些少微沥。递了过来。
“多谢荆先生赐饮。”昭妫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装模作样故意在喉间弄出啯啯的声音,仿佛喝了好多似地。
“你就坐在荆先生身边好了。”
“是。”昭妫遵照太子丹的吩咐,跪坐在荆轲左面,为他斟酒布肴。
荆轲的性格中,原也有风流放诞的一面,但此时此地,也不过握着她的手,多喝几爵酒而已。倒是昭妫,由于受了太于丹的暗示,一张红馥馥的脸上,堆满了笑意,不断地眉挑目语,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只好躲开她的视线,去跟太子丹谈话。
然而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每次谈到正事,话至口边,却又缩住——因为他觉得有人在旁边,不便深谈。
太子丹觉察到了,便说:“不要紧,这些都是我身边的人,极知分寸。荆卿,你不必顾忌。”
“是。”他这样答了一声,不由得转脸去看昭妫;想着太子丹所说的“身边的人”这四个字,顿有莫可究诘的怅惘的感觉。
“荆卿!”太子丹问道“你与秦舞阳,似有极深的渊源,是么?”
“那是在我初到燕国的那一天——。”他把当初阻止秦舞阳杀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太子丹不自觉地落入沉思之中,对荆轲的了解更深一层了;他觉得荆轲这一份能震慑他人的定力,才是最难得的、最有用的。
荆轲却无从去猜测他的心思,他想问的的是,太于丹养着那些勇士,到底有何用处?燕国现在所最需要的是能言善辩的策士和深谙兵法的将才;尽罗致些一勇之夫,于事无补。但转念一想,这话说出口来;大为不妥;因为那近于进谗排斥,不但可能招致太子丹的轻视,并且传入那些勇士耳中,也会惹起公愤,群相为敌,以后的一切展布,便会遭遇重重的阻力。
“喔!”太子丹突然发言:“有件事我还未曾道谢。听说,我向赵国徐夫人求取的那张淬剑的方子,是你代为带来的。你与徐夫人,想来相熟?”
这下也提醒了荆轲“太子!我亦正想面陈。据确息:徐夫人在邯郸幸免秦兵的茶毒,已辗转抵达榆次,住在她的门弟子孟苍那里。我想,不妨礼聘她到燕国来,必有大用。”
“你的话深获我心。”太子丹欣然又问。“荆卿,你可知那孟苍的住处?”
“我与其人有一面之交,知道他的住处。”
“那太好了,就烦你为我作一通书简;明后天,我就派专人到榆次去请。”
荆轲点点头,转睑向昭妫说道:“请取笔墨。”
昭妫走至廊下,传话唤取。不一会捧来数方竹简,簇新的一枝尖端削成刃形的竹笔,一盘上好的黑漆,都放在荆轲面前。
两名宫女,执烛相照,荆轲很快地替太子丹写成了一通礼意隆重的书简。另外,他自己又作书寄给宋意,邀至燕市盘桓叙旧。
事情做得极其爽利,太子丹非常满意。着到荆轲致宋意的书简,他又表示了准备延揽的意思;荆轲原有推荐的心,于是说定了,就请宋意护送徐夫人到燕。这一下,书简需要重作,弄到深夜才得停当。
荆轲起身告辞。太子丹一再坚留,他始终不肯,终于还是回到了旅舍。夏姒和季子都是好梦方酣,不曾知觉;他也不去惊醒她们,只是独坐沉思,毫无睡意。
起先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地,回想一天的经过,思绪如一团乱发,不知从何理起?慢慢地,出现了头绪了。
他最感到失望和困惑的是,太子丹对他的上策,並不见赏。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根本莫名其妙;一种是心有成见,以为此策不可行。以太于丹的见识智慧来说,自然不会不能理解此策的旋乾转坤,变弱为强的良方;这样看来,只怕太于丹是缺乏魄力,放不开手去做。
但愿不是,但愿是自己猜错了!荆轲这样在心里祈望;否则,他怕他难有任何作为,辜负了田光的生死高义。
这不是什么鸡虫得失,可以轻易丢开;翻覆思量,决定改变办法——原来是抱着矜持保留的态度,总要等太子丹先开口求救,再作献议,比较来得占身份,而此刻,他倒渴望着早早与太于丹澈底地谈一谈了。
“啊!”一声轻柔的惊讶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转脸去看,季子正仰起身子,在揉着惺松的倦眼“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她问。
荆轲望一望窗外,天际已微现鱼白色;这才发觉一个人坐了这么久“我早回来了。”他说“也该睡了。”
“等我来铺衾。”说着,季子随手抓件衣服披在身上,准备起来服侍他就寝。
“不必!”他一伸手按住她的身于“冷得很,你别起来。”
季子仿佛吃了一惊,无缘无故地红了睑。这使得荆轲心头一震,按着她那温暖柔软的肌肤的手,竟舍不得移开。他在想.季子与昭妫是不同的;昭妫必已受过太子丹的宠幸,而季子是特意遣来安慰他的寂寞的,在此刻,他的任何动作都不算唐突——甚至,季子也许已想到他将有如何的动作,所以敏感地羞红了脸。
这样想着,使他有所自制。他不能让她猜中;他觉得让人家猜中心思,对自己来说,便是一种屈辱。
于是,他松开了手,平静地说。“你再好好睡吧!我也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不到正午别唤醒我!”
“嗯!”季子轻声应着;脸上的羞晕褪了,代之以微显困惑的神色。
荆轲背着她很得意地微笑了,展开寝具,吹灭灯火;钻人衾中觉得舒服得很,立即感到了浓重的睡意。
快到正午时分,他不待季子呼唤,自己醒了。夏姒在外屋听见声音,首先推门进来,接着出现了季子的身影。两人道了早安,一个收拾寝具。一个侍候他盥沐。
夏姒一面替他栉发,一面跟他说活,说东宫派了疱丁来为他料理包含。又说,东宫舍人也曾来过,传达太子丹的意思,望他迁至东宫后苑去住。
荆轲于是又问道:“东宫舍人来了,为何不唤醒我?”
“是季子的主张,一定不准我来通知。”
“是荆先生自己嘱咐的。”季子在一旁答话。
“是的。我说过,不到正午别唤醒我。”荆轲赶紧接口承认,又问夏姒:“你如何答复东宫的舍人?”
“我只好说,请他先回去,等荆先生醒了,我再把话转达。”夏姒又说;“上午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来拜,也都叫季子挡驾了。”
“这,”荆轲不免诧异:“他们来看我干什么?”
“你也是贵人呀!”季子在他身后说:“而且是大贵人。那些人自然会得趋炎附势;我就着不惯那种嘴脸,所以一概把他们挡回去了。”
“荆先生,你听,她那种口气——好象她自己就是位公主。”夏姒率直地批评着。
季子不作声,同时,收拾餐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们都在荆轲的背后,他不知道她们的脸上是何神情?但那异样的沉默,使他不安,也使他烦恼。
于是他以长者的口吻,训诫似地说:“你们都是好姊妹——。”
他的话没有完,季子却在这停顿的空隙中,抢着要分辨;只是刚用鼻子哼了一下,初现冷笑,就让荆轲提高了声音,把她压下去了。
“而且,你们都是卫国人。”他把卫国二宇,说得特别重。
依然是一片沉默。而这沉默表示着他制止住了一场将要发生的尖酸的口角。
夏姒到底年长些,先开口向季子招呼“季妹!”她很客气地说;“劳你把荆先生的簪子递给我。”
季子照她的话做了。夏姒替荆轲簪好了发,戴上缁布冠;又叫季子帮忙结冠上的缨——冠缨束结在下颔;季子必须面
对着荆轲,但却绷着脸,看都不看他,仿佛在生谁的气。荆轲不免索怀。等夏姒去传话具餐,季子结好了缨要离开时,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向道;“谁招惹你了?这样子一脸的委屈!”
“没有人招惹我。你以为夏姒招惹我了?”季子很快地说了下去;“我们是好姊妹,而且都是卫国人。”
听他这样反唇相讥,荆轲一时竟无话可说。自信一席雄辩,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却叫一个娇憨不知世务的女娃儿难倒了,想一想,忍不住好笑。
他笑,她却不笑,也不问他何以好笑?只默默地俯跪在地,拿润湿了的布巾,擦抹席子;这是件很累人的事,还未擦到一半,就看她脸红气喘了。
“歇歇吧!回头再擦。”
季子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说了第二通,她依旧不理不睬,这下荆轲动了气;太子丹派了她来,原是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这样子反惹来些麻烦闲气,还不如不要她的好。一个念头刚刚转完,紧接着又转一念。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在这时候,说要遗回季子,明明是表示:季子犯了错误,得罪了他——那怕他为公主所宠,太子丹也必将采取极其严峻的举动。一时生气,会毁了季子;万万不可!
于是他忍耐下来了。气愤可忍;看着季子那样吃力地工作,油然而生的怜惜之心,却忍不下来。
于是——。
就在他刚要开口对她作第三遍的劝告时,忽然又转了个念头,他发觉这是对他的一种考验;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一个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应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且,他也一直这样在做,在榆次,忍受了盖聂的挑衅;在燕币,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在此刻,忍受了季子的无礼,但是,忍辱忍气,都不足奇,要能忍情忍爱,才算忍到了家。于是,他静静地坐了下来,凝视着季子;考验自己在一个“忍”字上,究有几许功夫?
季子做梦也不会猜得到他的心思。她一向受公主的宠爱,不免骄纵;同时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气质,自视不凡,觉得应该受到荆轲的特别的注意。所以夏姒语涉讥讽,而他不说一句公道话,并且当她要分辩时,他故意加以压制,在她便认定了荆轲偏袒夏姒,心里老大不快——擦抹席子,原非该她所做的事,只是借此作为赌气的表示而已。
当荆轲第一次提出劝告时,她气还未消。说到第二遍,心就软了;如果再劝一句,她就会放下布巾,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句话。
季子开始有了悔意,不该如此执拗任性;人在僵局之中,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风的黑屋子里面,坐立难安。她决定只要荆轲稍微有一点表示,便冲破了这僵局,和好如初。
于是,怄楼着身体的季子,很自然地往后去窥看荆轲的动静。
一看,可把她气坏了。荆轲端然而坐,睁大了眼在看她,好可恶!她咬着牙在心里想,这是有心看人的笑话;他必以为她会支持不下去,等她歇下手来,便要冷言冷语来讥嘲:何苦?敬酒不喝喝罚酒!
这一下,季子变得真的要赌这口气了。她埋着头手中格外使劲;娇弱的她,原来不曾干过这种粗重的家务。而况心浮气躁,不能善用那剩余的气力,所以几次迫得想停下来;终以不肯输口气,苦苦地支持着。
她的困窘的神态,完全看在荆轲眼里。那使他痛苦,但是,他不肯逃避;也不想为自己去设词譬解,任令一片深厚的怜借之也煎熬着自己,尽力忍受,尽力保持着平静,而且尽力想做到无动于衷。
终于,季子的“苦刑”受完了,荆轲的考验也通过了,在那腊月中的天气,两人都流了汗,但都悄悄地拭去了。
这时他才开口问了句:“累不累?”
季子恨极了他;但也学得深沉了,所以若无其事地答道:“不累。”
“真的不累?”
“信不信由你。”季子冷冷地说:“你要不信,我便把心剜给你看也没用。”
语中带刺,但这在荆轲是容易忍受的,一笑置之,接着又说;“请你去看看,快开饭来吃,我要早到东宫。”
季子没有作声,装得极冷淡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夏姒进来为他设食。食前方丈,荆轲却只是虚应故事,随意吃了些便饱了。刚用酒漱了口,想到屋外去散散步,季子来告诉他说:“车来了。”
那里的车呢?自然是东宫的。他知道季子这样说法是特意表示,连话都懒得跟他说。这又形成了考验;他不能对她解释,更不能致歉;他必须把她的误解不当回事,让她去恨他是个寡情薄义的人。
但是,这样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一念及此,顿觉灰心。而就在要放弃他原来的想法时,田光的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脑际出现了,他省悟到自己已许身知己,要为燕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应该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且除却拒秦扶燕以外,也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来,对季子视若无睹;出了旅舍,上车而去。
太子丹在东宫的后苑接见他。
这是个冬天难得有的好天气,没有风,淡金色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地。他们鱼池旁边,各据一块光滑如镜的巨石坐了下来,谈着闲话。
太子丹的丰神俊朗,言语温文而亲切;加以足迹甚广,谈各地风土人情,与荆轲的看法,常是不谋而合。友朋交游的乐趣,往往就在这些地方;而荆轲却感到痛苦。
“太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先向:“昨日所陈一策,是否可用,请率直见示。”
“唉!”太子丹重重地叹口气。“我所恨者,早不得结识荆卿。”
荆轲细味着他的话,找到了其中的含意:“太子是说我联合各国,共同拒秦的办法,太嫌迂缓么?”
太子丹点点头:“只恐缓不济急。”
“既知如此,何以不早为之计?若能在三、五年前,整军经武,何致有今日之优?”荆轲拿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态度显得相当急躁。
“是。”太于丹惭愧地说;“计不及此,悔之莫及!”
这使得荆轲也感到惭愧了。太子丹的涵养,实在可佩;相形之下,反显得他失态无礼,因而赶紧谢罪,自陈无状,同时也作了解释,只以过于关切燕国的大局,所以出言吐语,不知不觉流于偏激。
越是他这样说,太子丹越是虚心求教,谈上策时,有些话不投机,此刻的气氛又很融洽了,于是太子丹抓住机会,问了下去:“尚有中策,亦请明示。”
“中策只有四字:苦撑待变。”荆轲拿着树枝,在地上从容布画:“今日当务之急,莫如整修长城,北长城所以防匈奴,南长城所以拒秦;因此,南又重于北。如果南长城东起滹沱,西至涞水,整修增补,联成一线,加派精兵,严密防守,令王翦师老无功,则变化可期,危难可缓。”
凝神倾听着的太子丹,眨动俊秀的双目,静静思考了一会,问道:“请问是何变化?”
“王翦如在三年之中,不能破燕国长城,必为嬴政召还,嬴政好大喜功,多疑寡恩,王翦自知劳师远征,无功而回,不能不惧被诛,那时,请樊于期将军以老友的身份,密访王翦,痛陈利害;一席话说动王翦,率领秦军,归降燕国,不是不可能之事。”停了一下,荆轲又说:“自然,我们还要用间,重赂秦国右庶子蒙嘉,相机进谗;同时鼓动秦国的少壮将领,如李信等辈,取年迈的王翦而代之。这样双管齐下,内外交逼,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
这中策听来比上策更动人,太子丹深深点头,表示赞许,接着又问:“还有一策,亦要请教。”
“这一策,效用并不好,做起来倒也不容易,所以谓之‘下策’。”说到这里,荆轲停住了,仿佛不愿意公开似地。
“且先请说了,再作计议。”
“万不得己,可遣一勇士,设法混人咸阳宫,流血五步,造成秦国的混乱。”
太子丹一听这活,兴奋得几乎无法自制,但又怕没有弄清他的意思,所以追问了一句:“请说明白些!”
“流血五步——一剑致独夫于死地!”
几乎脱口要喊出来。这才是上策!而就在话要夺喉而出的刹那,太于丹突然清醒了,如果说了这话——把荆轲“只愿设谋,不愿参与其事”的下策.称之为上策,那便等于公开表示,两人的意见是相左的。这一来,荆轲可能拂袖而去;纵使无此决裂的姿态,要想再得他的助力,却是万不可能了。
于是,太子丹定一定神,以极庄重的神态致谢:“荆卿,你为燕国设想,真是至矣尽矣,叫我不知如何表达感激的徵忱?在我想,三策都是上上,或者可以合并使用,求取更好的效果。不过这是燕国存亡绝续的大事,我得要禀明父王,召集重臣,细细计议。所以,今天还无法作出定论。这一层,我必须先清你体谅。”
荆轲觉得他这番话很实在,因而满意地答道:“太子言重了,谈不到‘体谅’二字;倒是我言语率直,要太子念我寸心之中的一点愚忠,曲赐包涵。”
“别这么说!说些无谓的客气话,倒显得生分了。”
荆轲笑笑不响。太子丹遂即吩咐,在后苑亭中置酒。闲谈之间,旧事重提,又一次邀请荆轲迁入东宫来住。
“多谢太子的盛意。”荆轲说了这二句,忽然侧耳凝神——一阵随风而至的琴韵,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他忘却了眼前的一切。
可恨的是地远风弱,听不真切;但就那清越的一声两声,偶尔传入耳中,在荆轲已觉如饮醇醪,心醉不已。
他真想问一向,是谁鼓得这样的好琴?是公主么?不是公主,必是太子后宫的姬妾;若要动问,无不失礼。他想起“琴者禁也”的古训,越发自知约束;只希望太子丹能看出他的心意,自动来告诉他--甚至于还存着奢望,太子丹能召请“她”来为他鼓一曲。
太子丹是看出他的心意的,但是他无法作任何表示。他知道鼓琴的是他的幼妹夷姞;这位公主国色无双,而脾气高傲得几乎已近于乖僻,也是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的。太子丹十分钟爱这个妹妹,可也十分知道她的难惹。他怕告诉了荆轲以后,万一荆轲要求拜见,一定会遭到夷姞的拒绝,引起荆轲的不快,还不如暂且装糊涂的好。
于是,他接着未完的话题说道:“荆卿,我希望你明天就搬来;好让我朝夕过从,有事随时可以商量。”
荆轲心想,住在旅舍中,其门如市,应付那些季子所说的“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徒然耽误了办正事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又想到季子与夏姒有些格格不人,也叫人头痛;如果迁入东宫。季子与夏姒自然退回原处,落得个耳根清静,却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停当了,他慨然答道:“荆轲遵命。”
“好极了。”太子丹欣然答了这一句,又说;“在这里,你也只是暂住,我不为你另兴土木。”
“这样最好。”荆轲紧接着说道:“倒是有句话,得先奉陈太子。听说季子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人,我不敢留她。”
“怎么?”太子丹问:“可是季子伺侯不力?”
“不,不!季子太好了。只以君于不夺人所爱;公主没有季子,一定诸多不便,这叫我不安得很。”
“既如此,我把昭妫遣来。”
荆轲先不答他的话,只又要求,把夏姒也召回东宫。他说他对她们二人,毫无偏心;既不留季子,也不能自夏姒,否则便愧对季子了。
太子丹接纳了他的请求。盘桓入夜,荆轲告辞。这天归来得早,夏拟和季子都还未睡;两人在灯下谈笑,看到荆轲,照平日那样柔顺地伺侯,毫无芥蒂。
这使得他非常安慰,同时想到只有一宵的相聚,不免恋恋;特别是季于,回到了公主那里,内外隔绝相见益难,所以更觉怅惘。
然而他也仅止于怅惘而已。他不会对季子有何表示,甚至也不会有惜别的神情。
第二天早晨,荆轲还在梦中,忽然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一惊而醒,看到季子伏在他身傍,眼圈红红地,仿佛要哭。
“怎么回事?”荆轲奇怪地问道:“谁欺侮你了?”
“你!”季子把眼瞪得好大,把嘴鼓得老高。
这使得他反沉着了“如何是我欺侮你?”他说“你倒讲给我听听!”
“公主一早派人来召我回去。”季子愤愤地说:“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说了我什么;太子又跟公主说了,才会有这样的事。”
“你错了!”荆轲伸手摸着她的脸说:“不要说我极喜欢你;就算不喜欢你,看公主的份上,我也决不肯在太子面前说你不好。你想,是不是呢?”
“那么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
“夏姒也要召回的。”荆轲又说:“今天我要迁人东宫去住。多谢你们俩的照拂;再请你替我拜谢公主——我想,这几天公主没有你,一定感到处处不便,叫我不安得很。如果再多相处些日子,我一定也会离不了你;象你这样子聪明体贴,谁也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为了公主,我不能自私。季子,你说是不是呢?”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委婉,季子的怒气消了,心也软了。不由得问道:“便是你到东宫,总也得有人照料你呀!”
“太子说了,要把昭妫遣来。”
“昭妫?”季子有些不信似地,同时也有着诡秘的表情。
“怎么了?”荆轲故意这样问。
“你见过昭妫没有?”
“见过一次。””
“觉得她如何?”
“我不知道。”
“这话奇怪。”季子说:“自己的感觉,自己不知道?”
“我没有感觉。我跟太子在谈大事,没有注意到她。”
“我不信。”
荆轲自是违心之论,季子不信,他也不便过分作伪,所以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而季子对此却似乎深感兴趣,紧接着追问:“难道你连她的面貌都没有看清楚?”
“那自然不会。”
“然则请你说,昭妫美不美?”
“美是美,但跟你不同。”
这一下,季子更感兴趣了“不同在何处?荆先生,你好好说说给我听。”
“昭妫的美,都在表面上,一览无余。不比你,初看美,再看更美,越看越美!”
“啐!我不信。”季子撇一撇嘴说;显然的,语气憾然,而心里高兴得很。
“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荆轲换了个话题“昨天我在宫里,听得琴声,真是不同凡响。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
“在那里听到的?”季子问。
“东宫后苑的亭子里。”
“琴声在东,还是在西?”
“这怎么说?”
“在东,大概是东宫的那个‘女伶官’的。”
“在西呢?”荆轲凝神回忆了一下,瞿然说道:“对了,琴声是西面来的。现在正是刮西风的时候。”
“那,你的耳福不浅!”季子笑着说。
“是公主在鼓琴么?”
“公主住在御苑偏东;与东宫一墙之隔。”
“啊!”荆轲不觉神往,轻轻自语“但愿月明星稀之夜,一闻妙奏。”
季子心想,这怕是个奢望,公主的琴,轻易不动;而且以后知道他就住在墙东,行迹更要严密,越发不容易听见她的琴声了。
但是,她却并不说被。辞别荆轲,怀着轻微的怅悯的心情,坐车回宫,直往御苑向公主报到。
“你可回来了。”正在亲自调制燕支的夷姞问道:“没有给我丢人吧?”
恃着公主的宠爱,季子率直地说:“公主,你的话叫人不懂。”
“你没有听见太子的话,自然不懂。”夷姞擦一擦手说,走进屋去,坐了下来“当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结果去不了两三天,又说要把你召回来。必是嫌称不好!”“公主要这么想,我就没有话说了。”
“唷!”夷姞细看着她的脸笑道:“听你的口气,那姓荆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地!”
“本来就是这样。”_。
“那怎么又不要你了呢?”_
“他是为了公主——。”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一方面是替荆轲说好话;季子把荆轲的话,格外渲染了一番。“你这人就是这样。”夷姞笑道:“禁不住几句好话,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人家。我倒问你--。”
要问什么,怎倒又不说了呢?季子再善伺人意,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只怔怔地睁圆了一只大眼说:“我听着呢!”夷姞收敛了笑容——但显然的,那是故意装出来的严肃:“姓荆的对你,对你——。”她真的说不出口了,也无法矜持了,又窘又笑地,神态极其微妙。
这下,季子恍然大悟;想起那夜中宵梦回,荆轲触摸着她的温暖的身子,意有所欲而终于悄然归寝的情形,不由得羞红了脸。然而,不管那是多么羞涩难言,也必得说个清楚。于是,她大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一个是养在深宫的公主,一个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凭一点慧心,通情达意,居然也把极尴尬的一件事,弄清楚了;四目相视,忍不住都“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做公主的,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得要找几句话来掩饰,于是微带呵斥地说:“没有就没有,说话那么大声音,倒象跟谁吵架似地。”
季子知道她的习性,笑笑不作声。
“焚香来!”
焚上一炉好香,季子悄悄退了出去。夷姞望着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心慢慢静了下来;焚香独坐,是她每日的功课,对那玄思冥想的境界,她有特殊的爱好,在那里,她比别人了解了更多的事物;她的琴艺,就是这样细味琴谱,默忆指法,神游于七弦之中,才得有心与物化,超绝流俗的成就。
而这天她想的不是琴,而是荆轲。
她自然听说过田光从容捐躯来激励荆轲的故事;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礼这位国士。在她的想象中,荆轲必是一位卓荦不凡的奇人;然而听季子的形容,不过是善体人情而已。
夷姞甚为失望,由失望而卑薄,使联带想起那些游士的行径。这类人物她太熟悉了,挟策干求,不学而有术,那暴政功名富贵的“术”不外乎第一步,虚名盗世;第二步,故作高傲;第三步,广结奥援,到那时候,原形毕露,使什么丑态都遮不住了——就象苏秦那样。
看来荆轲的遣回季子,不过是有意巴结;“哼!”她在心里冷笑“我也是要你宠络的么?”
是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等对荆轲下了这么个评断,她随即就把他丢开了。
当然,荆轲的一切,少不得有宫女当作新闻来闲谈。第一个消息还是季子传来的,说荆轲迁入东宫,被安置在章华台。
章华台高七丈,凭栏一望,御苑的景色,都在眼底“瞎,”夷姞大为不满“太子好没算计!让人一天到晚,鬼鬼崇崇望着这里,我还能住得安稳吗?”
季子先不敢响;等一会,才轻轻地说:“好在也住不了几天。专替他修的馆舍,说是快完工了!”
“‘他?’”夷姞故意偏着脸问道:“‘他’是谁呀!”
这是有意叫人受窘,还是对荆轲轻视的表示,季子无法确定,因而不敢顶撞,平静地答道:“不是正在谈那位荆先生吗?”
“喔,荆先生!”夷姞以讥嘲的口气说:“荆先生好大的本事,能叫燕国的太子,佩服得这个样子。”
季子心想,听这活,公主对荆轲怀着成见;莫非自己转述他的话,有何不妥?细想一想,丝毫没有开罪公主的地方,然则那是什么缘故呢?
她的念头还未转完,却又听见夷姞以冷峻的声音在吩咐了:“把通东宫的那道便门封起来。再告诉你的姊妹们,检点行迹,无事在屋里待着,少在外面乱走。”
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荆轲,把人家看作荡检逾闲的小人,季子心里颇有反感;但他摸熟了夷姞的性格,在这时如果有所进言,一定愈说愈僵,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话做。
到了第三夭,太子夫人打发人来请夷姞。她们姑嫂的感情,一向如同胞姊妹一样,几于无日不见;从封了那道便门,第一个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因而一听邀请,欣然允诺。
一辆以鱼皮为饰的帷车,出御苑,人东宫,直到内院。太子夫人已站在阶前等候,一见便即问道:“你怎的把那道便门封了?”
“听说东宫有贵客,我怕我那里的人,胡乱闯了进来,冲撞了贵客。”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点破,只说;“还是把那道门开了吧!来住也方便些。”
“再说吧!”
一句话宕了开去,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姑嫂俩在炉火熊熊的暖室内,谈着家常,不知不觉,天已人暮,夷姞正想告辞,听得门外宫女递声传呼,是太子丹来了;她跟他已有好几天未见,便又留了下来,想听听外面的消息。
一见,夷姞不由得十分关切——太子丹一脸的烦恼,清俊的双眉一直深锁着,见了她,也只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不似乎日每一见面,必定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流露出无限的友爱。
“怎么了?”太子夫人也觉得他的神态大异于往日,不免动问:“何事大不如意?”
“唉!”太子丹长长叹口气,又停了好半天。才说:
“白费一番心血!”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夷姞却想到了,很显然的,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荆轲身上,说“白费一番心血”自然是说荆轲叫他失望了。
“莫非章华台上的那位贵客,虚有其表?”她问。
太子丹一楞,迷惘地问道:“怎叫‘虚有其表’?”
“我是说--,此人虚名盗世。可是么?”.
“不,不!”太子丹大声纠正她:“妹妹,你不可作此无根之谈!”
话说得太直率了。夷桔从未碰过这样的钉子,羞得脸红过耳;若非体谅他忧烦在心,口不择言,一定会气得拂袖而去。
“你看你!”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脸上挂不住,埋怨她丈夫说:“跟妹妹说话,倒象吵架似地。”
这一说,夷姞更要装作不在意了“那么,”她平静地问太子丹:“这位荆卿,怎地叫你白费了心血?”
“说来话长--。”太子丹把荆轲所陈的三策,转述了一遍,接下来又说他自己的意见“我的意思,上、中、下三策,可以联合运用,也要修长城,也要招纳流亡的仁人志士,同心一德,共拒暴秦,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见,开始在做了;现在还要做两件大事,一件是说动齐、楚诸国,重修合纵之谋,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阳宫,流血五步,震动天下。”
夷姞把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问道:“说了半天,到底荆卿给了你什么烦恼?”
“烦恼吗?唉-一,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太大了。我请他入秦,他无论如何不肯。”
“哥哥,你本就不该作此要求!”夷姞失声答道“你把他看成一个劈刺之士,根本就错了。人必自侮前后人悔之,你轻视别人,难怪别人拒绝你的要求。”
“唉!”太子丹顿一顿足“怎么你也这样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并非不对,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如果另有适当的人,可遣以入秦,我决不肯对荆轲作此要求;而且,一早有适当的人,入秦之计,亦不致迁延至今。”
这倒耐人寻思了,夷姞心想,入秦的人选,何以非荆轲不可?心里这样在捉摸,口中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何以非荆轲不可?我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太子丹沉吟着,脸色转为凝重;双眼落向远处,回忆着当年所见的秦宫:“咸阳宫在咸阳北阪,殿宇重重,肃静无哗,执戟的甲士,满布内外。百官趋朝,无不戒慎恐俱,那一番森严的气象,莫说等闲的士庶,就是我,也免不了心中惴惴,唯恐失仪。你想,如果身藏匕首,心怀不逞,到了那样的场合,有个不胆战心惊,张皇失措的吗?”
是啊!夷姞心想,独夫嬴政,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警卫极严;任何刺客,只要形色稍露张皇,事机一定败露,看来刺杀秦王,虽是下策,但要行此下策,却真个难于登天。
“但是,荆卿不同。”太子丹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修养,真的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只有他能从容自如。近得赢政的身;此外,任何人都没有他的那份镇静,别说近得秦王的身,只怕连咸阳宫殿都上不去。”
“喔!”夷姞失声轻喊,心中充满了敬仰崇拜之意--荆轲,荆轲实在是个英雄!她无声地对自己说。
“你明白了吧?”太子丹仿佛宣泄了郁闷,神态声音都显得比较开朗了。
“我明白了。你有你的道理,不算唐突,但是--。”她迟疑着,是有些难于措词的样子。
“怎么?”太子丹追问着“你另有看法?”
“无奈人家有言在先,对此下策,‘只设谋,不与其事。’”
“说过的话,未尝不可更改。”
这叫什么话?夷姞大起反感;想了想,答道:“一个人立身处世,贵乎言行一致,若是说过的话,随便可以更改,显见得心口不一,这种人又怎值得你奉为上宾?”
“妹妹!”太子丹皱着眉说;“你竟也如此迂腐!为了急人之难,舍己从人,没有人会批评他心口不一。”
“这话要分两方面看,在你的想法,入秦行刺,才是急人之难;在他,既然已决心作知遇之报,自然经过深思熟虑,认为游说列国,联合拒奏才是正办。既然你求教他,就该尊重他;否则,他亦不过象你所供养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样,岂不辱没了他自己,辜负了田光先生的一死?”
太子丹不以她的话为然,但想来想去,竟没有话驳得倒她,只好报以苦笑。
看他这样子,夷姞心中倒觉得歉然。在沉默中,她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觉得太子丹的想法,也是值得同情的,他了解他复仇的心思重于一切,荆轲所说的下策,在他看来,特具重大的意义,因此,他要求荆轲入秦,实在不能说是轻视。
于是,她的想法变了,希望有机会能助她长兄一臂之力。然而,会有怎么样的一个机会呢?她无法想象。
当然,经过这一番谈话,她对荆轲的观感已完全不同;她觉得再封住那道便门,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撤消了一切防范东宫那位贵客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