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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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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这漂亮劲啊,是男人都喜欢你,想你做老婆!”

    保长其实有老婆了的。但是老婆不生养。老婆是个老实良善的人,同保长感情也好,主动提出让保长娶个小。正思谋着去娘家那边娶个穷人家的妹子来呢。不料保长早看中了杨金秀。这样也好,省不少钱。其实保长老婆也喜欢杨金秀。漂亮、大方得体,看着都舒服。

    杨金秀进门以后的日子,保长大小老婆不但不打架相骂,而且亲如姊妹。大凉山的男人们就因此嫉妒保长,白天聊天的时候谈说保长,夜里搂着老婆睡觉的时候,会情不自禁说到杨金秀,边说往往就上邪劲来,把老婆压身子下去。

    两年后杨金秀生产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后来嫁到不远的一个山脚,成了我表哥爷爷的妻子。满月的时候已是早春。坐庭院里奶着孩子,杨金秀望见院子左边那棵老栗树依旧光着枝桠,长年纠缠着它的葡萄藤却没有忘记去岁的缱绻,显出一副永不厌倦的样子。

    一边让乳头麻酥酥地被女儿吸吮着,一边张望着近树远山,杨金秀感觉到一种美妙的宁静。她熟悉了周遭的一切。熟悉了保长同他的大老婆,熟悉了烟雨满檐的寂静凄迷,同阳光晃眼鸟鸣犬吠的热闹,熟悉了追赶蛤蟆从屋侧溜到庭院中央的长蛇,同在天空盘旋猛地就冲下来抓走小鸡的老鹰,熟悉了山路边优雅地斜伸雨中的芭茅,同远处淡蓝的山影。倒是对黔东南那棵椿树以及椿树下的亲人的印象,觉得遥远而模糊。

    大凉山其实也接纳熟悉认同了杨金秀。小说作者去过大凉山,表哥家用满桌子菜肴招待我。其中有两道菜让我记忆深刻念念不忘。一道是懒豆腐南瓜苗,把嫩黄豆用小石磨磨浆,入油汤烧至复开,入鲜嫩南瓜苗尖,苗叶变鲜绿颜色,起锅装盆,入口清香滑嫩,山野气息浓郁,营养丰富而绝对低脂肪;一道是辣椒炒魔芋,把魔芋球茎放不倒楞竹篾褡子上,磨搓成泥,加柴灰碱水,煮熟冷却,成大块,切中片,同尖椒炒,香软爽脆,妙不可言。——当然我这描述省略了许多要点,绝对当不得菜谱,因为表哥反复叮嘱,大凉山旅游一旦热起来,这两菜绝对是招牌菜,做法务必保密。大凉山人都说,这两菜是杨金秀带来大凉山的。我问是她从贵州带来呢还是发明?他们笑说,你去贵州考察一下不就知道了?我表哥奶奶说,大凉山就如接受这两道菜一样非常自然乐意地接受了她妈妈。我不怀疑这个说法,相反我有些兴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非常明晰的想见杨金秀同大凉山的女人们交往的情景了。

    我表哥奶奶一岁的时候,也就是民国十五年,大凉山一带发生了大饥荒。冥顽的大山这时显出它的宽厚,向山民们呈献出蘑菇、蕨根以及一种当地叫青葛的含粗淀粉的巨大植物块茎。但它无力供给山民们生存不可或缺的食盐。仿佛忽然从地底冒出的无数土匪,出没商旅栈道。由四川而贵州而湖南的岩盐(井盐)商道,如被四处开挖的水渠,运往山城洪江和大凉山区的食盐,能够到达目的地的,就微乎其微身价百倍,卖到八斗米一斤。

    山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困难。几乎长年出没山里的扛木队伍消散了。大山沉寂如死。

    第一个饿死的是保长年迈的老母亲。她一吃青葛就拉肚子。饿得眼冒金星的道士玄机子以为赚取吃喝的机会来了,跑保长家延揽做道场。平日敬鬼信神的保长,这时候大概饿得心浮气躁,不合对道士恶声恶气,两人就发生口角,几乎打起架来。杨金秀拉开保长,好说歹说才算把道士哄走。

    玄机子痛感人心不古。他路过保长屋场左边老栗树上方的晒谷场,对正用稻草和桃竹篾编扎捆棺椁用的绳子的几个饥民声称他看见有鬼在行走。玄机子仗剑披发,当场化符观看了鬼象,发现无数大小游魂野鬼满山争斗踊跃,阴惨的鬼气弥漫陶氏宗祠背后那棵高大松树尖顶以下所有空间。空前的灾难正在降临。

    土匪不但拦截了商道,也进到大凉山来。离藤梨坳十华里的岩坳那边张员外家遭了抢劫。张员外家修了高墙、碉堡,养了十几个家丁。土匪乘月色扑向张家大院的时候,家丁发现了土匪,放抬枪击倒好几个土匪。性格很皮的张员外大受刺激和鼓舞,一反常态地兴奋莫名,亲自爬上碉堡,对家丁说:“让我也来放一枪!”他装好弹药,吹燃煤纸,点燃抬枪的当口,有人从身后扭住了他的双臂,张员外一边很恼火家丁目无尊卑敢扭他手,一边记挂着观看抬枪射击的效果,就头也不回想甩开对自己手臂的钳制,不料他一挣扎,背后的人就把他往前按压,结果抬枪击发形成的巨大反坐力,立即让员外的上唇缺失了大块皮肉。员外恼怒地回头,才知道扭住自己的不是家丁,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上来的土匪。土匪没有杀掉张员外,只是把唇脸肿胀得比猪头还难看的员外吊挂在院边的柿树上,把张家大院洗劫一空。劫后余生的张员外之后说话再不能够关风,含混难辨。

    土匪的进山,让人心更加浮摇。不断有人饿死。全家死光的也有好几家了。最先是麻子一家。

    天似乎完全忘记了还应该下雨。人们在地里栽种瓜菜的希望也不能够实现。杨金秀黄昏去院边柴架取柴,望见红黄落日,心里烦忧莫名。在她取柴抬头的当口,她一时怔住了:洪坤一身褴褛立在院外大路上,木木地望着自己。杨金秀以为自己饿花了眼,见着鬼了。于是摇了摇了头,洪坤还在那边,而且因为望见了杨金秀,迟疑着走了过来,似乎想对杨金秀说什么的情状。杨金秀扔下柴,转身回屋。夜间躺在保长身边,杨金秀想起黄昏的一幕,发现自己一直没有恨过洪坤,她一直哀叹洪坤命运不济,怜惜他,觉得他是自己永远的痛。今天他忽然回来,瞧情形是为我杨金秀而来,杨金秀忽然就恨起他来。恨他当初那样不管不顾离开。恨他这么没有男人气概地回来。如果当初洪坤带杨金秀离开大凉山,杨金秀会无怨无悔跟洪坤走。如果洪坤一去不复返,杨金秀会永远怀念他。但是杨金秀不需要洪坤这样来看她。杨金秀不喜欢别人再来打扰她内心的宁静,不喜欢别人让她愧对保长,自己虽然对保长无爱、保长对我却有无限关怀。洪坤是回来长住呢?还是只是偷偷回来看一下家乡?杨金秀没有同保长说见洪坤回来了。她下意识把头脸往保长怀里蹭。保长意外地欣喜、奇怪,最后不忘需要保存体力,在黑暗里笑一下,无声地拍了拍杨金秀的背。

    以后几天没有听人说洪坤回来的事情。杨金秀装作路过去洪坤院子探看,也确信洪坤并没有回来。回来的路上杨金秀就蹲在半路那棵核桃树下,掩面哭了一回。原来洪坤只是回来看一眼自己,自己却那样猜度他。还恨上了他。杨金秀觉得自己既自私又寡情。想起洪坤的种种可怜,也想起自己内心种种的苦,杨金秀泪如泉涌。

    哭过并不能够如平常受过委屈后痛哭一场那样轻松下来。回家后杨金秀郁郁寡欢。会想洪坤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一天下午,保长用芭蕉叶包几个青葛粑粑出门,杨金秀问保长哪里去?保长站住,想一下,说:“洪坤兄弟回来了。一个人熄火冷烟在自个屋里,给他送两粑粑去。”也不看杨金秀什么反应,急急地就出去了。杨金秀呆呆地坐在针线箩旁,一时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保长很快回来。手里提一腿野山羊肉回来。

    保长一直没有看杨金秀的眼睛。他说,洪坤原来一直没有走远,只是进到雪峰山区,还干套猎营生。有时把些风干的野物毛皮和肉干背洪江城里来卖。现在土匪把持了几乎一切出山通道,他在外边也待不下了,所以回来。保长还说他安慰洪坤让洪坤别走了,族长再敢找洪坤麻烦,我保长主持公道。洪坤答应了。保长说到这里才抬起目光望着杨金秀,说,等饥荒过去,我们出钱给洪坤娶房媳妇。杨金秀望着保长几分天真的脸,点了点头。

    没有等到饥荒过去,保长就给洪坤娶了一房老婆。野猪坡有位二十岁的周姓姑娘,名唤梅香,保长的一位远亲。本是被父母视若珍宝的独生女,准备招婿上门陪伴父母终生。无奈饥荒一夜间夺走了她父母两条的生命。保长去帮她掩埋父母的尸体。因为没人帮忙,考虑这户算是绝了,保长把她父母就葬在了屋场院坪一角。放下铁锹,保长无限哀怜问梅香有什么打算。姑娘没有一点人生设计。保长忽然就想起洪坤,对梅香说,藤梨坳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因为母亲瘫痪拖累没有家室。现在他母亲故去了。人长得高大健壮,五官漂亮。更难得他套猎为生,现在大家没得饭吃,他家可以吃肉。人是好人,就是年纪大些,你愿意嫁他不?见姑娘埋头不语,保长又说:你嫁了他,离我家近了,我日常也好照顾你些。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同他非亲非故,你不必为难。姑娘仍低着头,却开口说:“表叔介绍的,一定不会错。我愿意。”保长欢喜了,当天就带姑娘过来。晚上安排同杨金秀睡。让杨金秀翻箱倒柜给姑娘做了套新衣裳。过两天过去问过洪坤,洪坤自是没有不应承的。就让洪坤过来背姑娘过去,算完成了一桩婚事。虽然婚事因为饥荒完全失了礼数,但保长心里的欢喜不亚于隆重嫁出一个爱女。

    梅香经常给保长送些野猪野羊肉过来,杨金秀回她些青葛饼糠菜耙。杨金秀心里划定一个底线,就是不与洪坤见面。洪坤来背梅香的时候,杨金秀避开了。以后洪坤几次有事来保长家,杨金秀对洪坤都避而不见。几次下来,洪坤也就明白了,再不来保长家。只是每得了猎物,必让梅香分送些过来。

    老天好像终于醒悟到好久没有下雨了,民国十六年开春以后,开始变得风调雨顺。野地里长出许多野菜。人们赶紧在水田旱地里播了种。到夏末初秋,大凉山已不再有人饿死。饥荒终于过去。粗略计算一下,人们悲哀地发现饥荒让大凉山人口减半,户数减了小半!

    梅香于这年秋天息了月信,给洪坤怀上了后代。洪坤喜滋滋的,觉得日子终于熬出了头,走路都埋头窃笑。

    一日日头老高了洪坤去山里。走过晒谷场时,春生等四五个壮汉拦住他。洪坤觑得他们手中拿了棕绳,就一边奇怪一边提了神。在他们扑向洪坤的时候,洪坤施展身手把他们撂的东倒西歪。洪坤抓住春生望春生脸上揍了一拳,命春生交代为什么袭击自己。这时族长来到晒场,喝令大家住手。族长厉声斥骂春生:“你们几个畜生!没了规矩了!洪坤说到底是你们叔叔。你们打他,就是犯上作乱!你们都给我住手!”洪坤错愕间,被人从后边拦腰抱住,原先歪倒一边的几个,也早爬起身来,大家一拥而上,就把洪坤用棕绳套捆上了。这时族长冷笑几声,说:“洪坤!对不住了,得委屈你一下!有人到县衙里告你带土匪抢了岩坳张员外。你去县衙说清楚去。”

    族长早在县衙做好了手脚,洪坤问了死罪,押在死牢,单等放了文告,押去县城对河的鬼打湾枪毙。族长郁积许久的一口恶气,终算吐了出来。

    不料那边死牢里的洪坤,因为受的是奇天大冤,心里就绝不肯认死,半夜硬生生扳脱牢房窗户,越狱出来,连夜赶了三十多里路,奔袭族长家。天未大亮的时候,洪坤怀揣尖刀,翻窗进了族长睡房。族长听到响动摸出床底哨棒跳起身来搏斗,到底年岁大了,几个回合,被洪坤打翻,望胸口猛扎几刀,喷血死了。族长老婆想爬起床,见洪坤飞来一脚,吓得晕了过去。也许洪坤翻窗的响声过大,也许同族长打斗时间持续太长,族长的三个儿子破门进来。一个持了梭镖两个拿了马刀。洪坤无心恋战,依旧跳窗出来。不想被窗前桌上的一个装冰糖的青花坛子绊了一跤,结果右腹结结实实挨了一梭镖。跳到屋外,肠子鼓涌出来。洪坤塞回肠子,用手捂了伤口,那三个儿子已然开门冲出。洪坤一旦拔腿跑起来,那三个儿子不是对将,两个弯就甩掉了他们。洪坤不敢跑回家。跑到对面钩岩山临涧水的一个岩洞躲了起来。

    以后的日子,永树三兄弟就终日拿着梭镖马刀在山里寻找洪坤。杀父之仇不报,他们以后也就别想在大凉山混。

    杨金秀夜间同保长说:“把永安给派了壮丁吧!”永安是族长三个儿子中最孔武有力,也最有血性的一个。另一个永昶同永树一样是孱头,鸡都杀不死的样子。保长说:“那怎么行,人家交了顶替捐款的啊!”杨金秀说:“我同你说,你就推脱得这样干净?”保长这才有些认真,沉吟说:“洪坤这回不死也不可能了啊。他居然把族长杀了。”杨金秀说:“你别给我讲道理!族长是讲理的人?土匪是洪坤引到张家大院的?!”保长说:“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们还救不了洪坤。族长儿子杀不了他,官府能够放他?他是越狱死囚!”杨金秀就动了气,爬起身开箱子翻出了那个蓝地白花包袱。回头横眉竖眼斜视保长,保长没有起床,嘿嘿地讪笑。杨金秀怒不可遏地往包袱装两套换洗衣服,背上包袱,也不看保长了,径直开房门去。保长一个鹞扑冲过来拦腰抱住杨金秀,一手抢过包袱扔了,把杨金秀丢床上,用身子压住,说:“我说过不帮洪坤吗!你这鬼婆娘就这样!我说过不帮吗!”边说边激动起来。杨金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冷若冰霜。保长就谄笑,扳过她脸往嘴上亲,又去搔她胳肢窝。保长发现饥荒一过,杨金秀又迅速地恢复往日的丰满,丰韵迷人。

    捐了款永安还被抓走,永树永昶就明白是杨金秀让保长捣了鬼。孱头兄弟于是发誓要找到洪坤,不是把洪坤杀了,就让洪坤杀了他们。族长被杀第二十一天,永树家的猎狗寻着了洪坤藏身的山洞,冲洞口狂吠不已。永树永昶来到洞口张看的时候,洪坤并没有躲闪的意思。腹部化脓几乎弄得洪坤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了。然而洪坤挪动了一下身体,立即把永树兄弟吓了一个倒退。洪坤就笑了,一笑引得肚子痛起来,就大骂:“永树你们三兄弟怎么都是这样的孱头啊!你们三个都杀不了一个仇人啊!你那狗爹爹养一屋的孱头,我也就活该没得个痛快死法!”永树兄弟确认洪坤没有还手能力,只是在求个痛快死法,也就红着眼麻着胆子,把梭镖捅进了洪坤胸膛。

    第二年开春传来了永安战死衡阳的消息。永树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长满大小不一的疙瘩,最后发高烧死去。永昶烧一窑木炭,燃得好好的窑,忽然就不冒烟了,永昶觉得是烟囱被什么堵了,就开边壕去疏通,结果满脸艳红睡着了似的死在壕里。人们就说因果报应历来不爽的,族长心术太坏,老天把他儿子全部诛灭了。

    永昶下葬的那天,大凉山大雾,过午不散。洁白的雾气在山谷里涌动漂移,就是不肯散去。

    金黄的淡紫的野花奇迹般在田塍边山路边开出来。林子里的鸟雀春心荡漾,单身的疯叫着求爱,成双的打情骂俏。只有那前年吃过人尸的乌鸦,沉静稳健地站在田间耕作小憩中的牛背上,显出老成的样子,偶尔跳到刚翻过来的泥坯上,啄一个什么东西,又回到牛背。

    一个老农蹲在田头,用火镰引燃煤纸,吧唧吧唧抽旱烟。老农望见从儿子坟地回来的族长老婆,神思恍惚得走不稳路。老农一直望着那老太婆摇摇晃晃消失在山路上,才回过头来。牛站得太久,有些不耐烦,带着犁去啃田边的一丛青草。老农吆喝一声,慌忙扔了烟筒,跑过去继续他的耕耘。大块的泥土坯翻过来,冒出一种好闻的泥香。

    群山连绵起伏横亘交错在他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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