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上旬,为了进一步检验团营主官进入角色情况,师里在彰河洗剑南段北岸组织一次小型的抢占滩头演练,机关带部分实兵参加。
按导调部火力分配计划,266团指挥所负责为航空兵指示轰炸目标,以船载炮摧毁敌沿岸目标,指挥步炮协同。并明确军政首长人人面前一个指挥平台,一部电台,各自为战,各显神通,能者为主,次者为辅,不拘泥于职务大小,只显示水平高低。
岑立昊和刘尹波乘坐一号车前往266团指挥所指导作业,汽车还没进入到266团的集结地域,老远就看见红旗招展,一个营准备武装泅渡的兵力严阵以待。沙滩上到处可见“随时准备领命出征”、“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之类的横幅标语。各种车辆停靠整齐,秩序井然。
刘尹波说:“这个老范,造势还是有声有色的。”
岑立昊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上次他下令把基地的那些标牌拔了,范辰光居然没有抵制,这大约也是看他刚刚上任,给他一个面子吧。但是范辰光就是范辰光,他在这里退了一步,在那里就可能会把那一步找回来。岑立昊注意到,此地红旗招展,但是没有动用钢筋木板,无非就是造造声势而已,按照实战要求,也是得有点声势,但岑立昊觉得,范辰光又搞这些热热闹闹的东西,多少有点给自己平反昭雪的意思。但岑立昊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始终遏制范辰光,始终对他的一套做法嗤之以鼻,但范辰光不但没有屈服,而且经常可以利用各种缝隙,把虚张声势的事情做得花团锦簇滴水不漏,又说明这个人很有组织协调能力。岑立昊有时候也想,对于范辰光,还真不能小看,这个人啊,如果用得是地方,就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人物,用的不是地方就适得其反,这家伙的能量既有创造性也很有破坏性。
266团的指挥所设在一顶巨大的迷彩帐篷里。正是盛夏季节,晌午的太阳照射下来,帐篷顿时成了桑拿浴室,只有几台电风扇对着电能看命地散热,帐篷内的军官们则个个汗流浃背。
演练开始之后,计算机里不断显示情况,一会儿水下发现障碍,一会儿七连进攻受阻,一会儿是右翼呼唤火力,一会儿是地对地导弹射程无法接近目标。这种战斗其实多半还是常规作战样式,应该说具备基本军事素质的团级指挥员都能处置,但266团团长杜朝本还是感到吃力。
杜朝本本来是个管吃喝拉撒睡的团长,用岑立昊的话说,是和平型的维持会长,指挥打仗不仅没有技术准备,也没有思想准备。临时突击学习的那些条条框框,架不住风云突变,捉襟见肘,手忙脚乱。上一次岗位职责考核,可怜的杜朝本采取了最低级的躲避手段——装病,让师医院的老乡开了个证明,做了个阑尾切除手术,躲避倒是躲避过去了,却让岑立昊更加看不起。岑立昊说“奇怪,大家都有个阑尾,装在肚子里相安无事,就他那个阑尾会帮他的忙,早不疼晚不疼,一说要搞岗位职责考核,他的阑尾就发言了。”
杜朝本撑不起来,副团长孙晓农只好顶上去。孙晓农还算沉着,不断向参谋下达指示,掌握时机,分配火力,调整兵力,有板有眼。孙晓农把指挥任务接过去之后,杜朝本就没有事情干了,成了旁观者,可怜巴巴地看着指挥所里一群人忙碌。
第一个波次过去了,岑立昊只说了两个字:“重来!”
这一句话从根本上把266团的演习准备判了个不及格。
在这次演练中,范辰光基本上也是个旁观者。战场政治工作是转业问题尚且悬而未决的黄阿平在忙活。黄阿平领导的政治处在演练发生之前就向虚拟的渡海分队发出了“打上某某岛,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动员令,同时指示航空兵向敌后散发传单,上面套用了已故毛泽东主席的一段话:“某某官兵们,中国人民解放军就要打过某某海峡了,尽管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们是一定要打上某某岛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五十多年前,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也没有能够阻挡我们进攻的步伐,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这样打过长江去的。”
登岛战斗开始后,黄阿平又及时向部队通报了进攻地区的民俗、社情、宗教习惯,并发出这样的口号:“同志们,我是你们的指挥员,向我靠拢,紧紧地团结在我的周围,跟随我前进!前进!”
范辰光不甘寂寞,急得抓耳挠腮,抱着电台话筒不断喊叫:“同志们跟我上!共产党员跟我来!”
这一幕看得岑立昊时时冷笑,对刘尹波说:“看看,我们的老范倒是很像个老八路,要是在百团大战中,没准能成为民族抗日英雄。”
刘尹波面部表情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说:“胡闹!”
这次演练,除了指挥系统实现局部网络化以外,演练的内容基本上还是常规属性。常规战中的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还要体现常规战的特点,但是经过黄阿平创造性地发挥,就变得有声有色,亲切生动。范辰光在指挥所里找不到事情做,一会儿跑出去看部队,一会儿又指挥后勤保障分队送绿豆汤。
岑立昊和刘尹波虽然也是汗流浃背,但纹丝不动,平静地观察。岑立昊说:“老范,你的位置是在指挥所,现在正在打仗。请你回到指挥位置上。”
范辰光说:“我得给首长们搞好保障,别中暑了。”
岑立昊厉声喝道:“我再说一遍,这是打仗,你别考虑我们会不会中暑,你先考虑你自己会不会中弹。”
刘尹波说:“老范,先头部队伤亡很大,你跟老杜要迅速拿出应急措施。”
杜朝本说:“请孙副团长按预定计划处置。”
孙晓农对着话筒喊:“长江注意,暂停进攻。炮兵连表尺减四,方向向左0-06,六发集火射向,压制204号目标,掩护长江向2号目标运动。”
黄阿平的计算机指令是:“突击队丢掉伤员,丢掉烈士,丢掉一切非直接作战物资,直插2号目标409高地,完成最后的争夺。”
杜朝本在一旁看了,做焦虑状,说:“那怎么行?伤员和烈士不能丢下。真正的作战我是绝不会下这样命令的。”
孙晓农说:“黄副主任的处置是正确的,只要有一个排、哪怕是一个班能在十分钟之内插上409高地,控制正面火力,整个战场形势就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后续部队登岛的阻力就会大大减轻。”
黄阿平继续下令:“轻伤协助重伤,开展自救,迅速撤离战场。”
范辰光说:“不可能撤啊,主力分队全走了,那样的地形,伤员们还不彻底被包了饺子。”
黄阿平说:“政委你要逼我说实话,我就跟你说了,这些伤员我只能让他们成为烈士了,否则烈士的数量会成几十倍增加。”
范辰光说:“如果这不是演练而是真正的战争,你也会这么处置吗?”
刘尹波看不下去了,说:“老范,你这个问题很幼稚。战争是要死人的,这还用问吗?”
演练结束后,岑立昊进行讲评,对杜朝本,岑立昊没说太多的话,只说了一句:“老杜,我建议你到洗剑轮训队学习一段时间。”
杜朝本满脸阴云地说:“师长,我学习是不够,不过,请听我解释一句。团里常委分工,是孙副团长分管司令部战备训练。”
岑立昊本来已经准备出帐篷了,听到这话,又退了回来:“哦?有这事?那么你分管什么?”
杜朝本说:“我分管行政和后勤。”
岑立昊的脸上出现了巨大的惊愕,看了看刘尹波,又看了看范辰光,再看看杜朝本:“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杜朝本顿时紧张起来,范辰光赶紧抢上来说:“我们团常委分工,杜团长和我管全面,具体的行政工作和后勤工作也是老杜管,思想政治工作,安全防事故”
岑立昊怒不可遏,挥手打断了范辰光的话头:“荒唐!简直是今古奇闻,一团之长,一个团的政委,什么都管了,就是把根本的东西、最该管的东西丢掉了。”
杜朝本和范辰光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岑立昊冷眼直逼杜、范二人,咬牙切齿地说:“虚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这就是你们二位的形象。我警告你们,你们把你们最应该分管的东西交给了你们的副手。我不管你们怎么分工的,我只要求你们分管一项工作,那就是打仗!什么盖房子扫院子,什么喂猪种菜防事故,什么军民共建两用人才,什么计划生育卫生防病,统统让副职分管。”
二
一个月之后,集团军以军长钟盛英和政治委员岳江南的名义发布命令,88师团以下干部作了部分调整。266团政治处副主任黄阿平任师政治部干部科科长,师侦察科正营职参谋栗奇河任该科科长,后勤部副部长李木胜担任农场场长,炮团团长姚文奇担任师炮兵指挥部主任,副团长丁铁任该团团长。鉴于姜梓森没有担任过建制团主官,被任命为265团政治委员。政治部的工作暂由刘尹波主持。
黄阿平任职之前,由岑立昊亲自谈话,杜朝本和范辰光在场。岑立昊给黄阿平提的要求是“三知”:知恩图报、知难而进、知荣而惜。
岑立昊说:“知恩图报并不是要你报答哪个个人的恩德,我们每个人有今天的进步,都离不开组织的培养。人民把权力交给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够扛起这份责任,把我们的事业推向前进。知难而进就是要求我们要创造性地工作,着眼于世界军事革命的大环境,以我们的勤奋工作和学习尽快同先进的世界军事高速公路接轨。知荣而惜,就是永不骄傲。”
岑立昊送给杜朝本的是“三干”:越是有难度越是要主动地干,越是有隐患的越是要谨慎地干,越是不明白的越是要学着干。这三个“干”是针对杜朝本的“三不”而言的。
因为能力方面的问题,杜朝本是最不希望轰轰烈烈的,哪怕部队沉寂如一潭死水,只要不出事就好。他也会说那句话,一团之长,如履薄冰。他对付这个薄冰的办法就是“三不”:不能绝对保证安全的不干,过于复杂的不干,上级不认可的不干。为了稳定和安全,他恨不得带着部队天天睡大觉。
但岑立昊送给杜朝本三个“干”只是程序性的,他不指望这个人能干出什么名堂。
岑立昊同时也给范辰光送了“三知”:知足常乐,知人善任,知耻后勇。
岑立昊开门见山地说:“老范,老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分手五年了,我该戴上高倍望远镜看你了。”
范辰光讪讪地说:“岑师长,我工作没做好,让你失望了。”
岑立昊说:“岂止是失望,简直是绝望。我感到全世界都在向前走,就你老范在往后走,还神气活现,还理直气壮。”
范辰光做洗耳恭听状,心里却不服:“你这意思差不多就是说我同全世界为敌,有这么严重吗?”
岑立昊说:“你给我的感觉是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一个团里的政治委员,不知道在现代战争中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平时你比谁话都多,真的打起仗来了,除了给大家熬绿豆汤,就那么老掉牙的两句口号。你让大家跟你冲,我还不放心呢。跟你去干什么?当炮灰啊?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跟着你往前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那才是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呢!”
范辰光也不辩解,尴尬地苦笑,拿着笔记本时不时地记两句。
“你范政委也是个老同志了,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是官当的越大水平越差。一个政委是个什么形象?过去电影里都是军事干部粗鲁,政工干部文雅,现在情况好像恰好相反,至少在你的身上相反。有的干部反映你平均每天要讲六十至七十个‘妈拉个巴子’,这还像解放军的团首长吗?简直是土匪。为什么一说打仗就找不到感觉,一搞演练就慌了手脚?就是因为不会,进入不了状态,一滴油漂在水面上,没有融进去。看起来你咋咋乎乎指手画脚,有人还认为你挺有魄力的。你那叫什么魄力?好像做什么都行,盖房子,做牌子,唱歌,吹牛,汇报,拉关系,什么都搞得有声有色,但只要往沙盘边上一站,往高技术练兵讲台上一站,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要么就是熬绿豆汤,你说你那叫什么魄力?”
范辰光表情很复杂,说:“岑师长,我是一个政工干部,你总不能让我也成为军事家吧?”
岑立昊说:“范辰光同志我提醒你,无论是现代战争还是未来战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形态了,思想政治工作该怎么做,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我们研究,我们再也不能不切实际地坐而论道了,要进入状态,首先要对战争形态有所了解。”
范辰光终于被逼出了一头冷汗,说:“我承认我们一度战争意识淡薄,恐怕这也不是我们一家。我们不是不想学点高技术,可是你说我们这么一把年纪了,重新学这些新玩意儿能学会吗?当年我们四大金刚”
范辰光本来想说当年四大金刚时代,我也不必谁差,但一看岑立昊的眉头倏然皱到一起,就没敢再摆老资格。现在,在88师,已经不大有人敢提四大金刚那一茬,因为大家都知道,岑师长对此反感。
不光是四大金刚,连岑立昊的年轻也是基层军官忌讳的话题。岑立昊同别的人不一样,他不太爱听你说他年轻,他动不动就说自己也是四十多岁了,其实就多一岁,但他要追求那种德高望重的感觉。后来人们就悟出来了,因为在88师,师团两级有不少人是岑立昊过去的上级或同级,譬如辛中峄、路金昆、郑少秋,还有一个孙大竹。岑立昊除了对辛中峄偶尔尊称一声老首长以外,对于其他的,无论过去是他的上级还是他的同级,他现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把他们统统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下级,你不按他的意思来,他随时训你,连路金昆对“老首长”这个话题都是讳莫如深,在作战会上,岑立昊批评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孙大竹之类,那岑立昊更是从来就没有把他当老领导看,好像本来就是被他一路率领过来的,训起来像训新兵。
岑立昊说:“学不会也得学,难道我们的敌人会因为我们不懂高技术战争就不打我们了吗?没有高技术战争指挥才能去参加高技术战争,就是找死。而我们现在不加强学习,则无异于等死。”
范辰光说:“岑师长,我回去跟老杜商量一下,落实师里的指示。”
岑立昊说:“不是商量的问题,你们266团不能再拖了,要痛下决心,扑下身子学习高技术战争知识和指挥艺术。上次岗位职能考核,按战争标准要求,老杜不称职,你也基本上是不称职的。你们两位主官都是这个水平,怎么能把部队带起来?我建议你们常委认真坐下来研究,科学地分个工,非战争准备以外的工作让副手们多管点,你们二位还是集中精力研究高技术训练问题。黄阿平同志过去在这方面很有想法,可惜你们没有很好地把他用起来。你黄阿平调到师里工作,要把关于266团建设的一些思考留给266团的同志。”
范辰光说:“对黄阿平同志,我们过去的态度不是很恰当。黄阿平同志事业心强,工作能力也强,这一点我们也认识到了。黄阿平同志到师里当科长,我们会充分尊重他,请师长放心。”
岑立昊意味深长地笑笑。黄阿平到师里当的是干部科长,你尊重不尊重,你范辰光能够掂量出分量。岑立昊说:“团结不是一团和气,关键是要取长补短。黄阿平走了,还有一些有想法有个性的同志在你的领导下,你要让他们发挥作用,创造条件让他们释放能量。”
黄阿平说:“我过去对范政委也有不敬之处,有些不尊重领导。范政委是老政委,管理部队有定力,这是值得我学习的。266团的工作有章法,有套路,我到新的岗位,好传统要带过去。”
岑立昊说:“对你黄阿平,我们是寄予希望的,但是,你也要注意,在有些问题上,你的处理也不是很恰当。你很聪明,但聪明和智慧是两个概念。聪明人善于发现问题,而智慧的人善于解决问题。你给我的感觉是,聪明大于智慧,发现问题敏锐,解决问题也有愚蠢的时候。当了干部科长,学习更要抓紧。”
黄阿平说:“师长关于聪明和智慧的关系很精辟,我也承认我的弱点,过去觉得反正老不进步,有点缺点顺理成章。现在,当了干部科长,我是得小心点。”
岑立昊说:“你小子倒是坦率,相信你会尽快进入状态。”又转首对范辰光说:“在团结问题上,我还送给你们几句话,抢镜头的事不干,伤害感情的事不干,背后拆台的事不干。”
范辰光说:“岑师长,这一点我们可以以实际行动向你证明。”
岑立昊说:“还有,以原则为交易的假团结更不干。”
三
黄阿平到了师干部科之后,岑立昊就交给他一项任务,采取送出去培训和引进结合的办法,储备一批连排级干部,准备筹建数字化营。黄阿平当时也有点懵,因为组建数字化营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现在师长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储备干部,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岑立昊得意地说“黄阿平啊,你没有指挥过数字化部队吧,你连见都没见过,你哪里知道,陆军的步兵变成了数字化,那是个什么感觉,简直是无所不能。不瞒你说,现在让我组织这些破枪破炮,提不起精神啊。”
黄阿平心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岑师长已经成数字化迷了,像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数字化,妄自菲薄,缺乏立足现有装备的积极性,恐怕要走弯路。但黄阿平再一次在岑立昊的面前丧失了斗争的原则性,黄阿平回答:“是!”工作关系理顺之后,岑立昊的动作又往深处进了一步,他决定成立一个bic工作室。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工作室,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一般人还很难摸得清楚。这项工作是为了实现岑立昊的一个宏伟的设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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