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出西边雨

    （九）

    夏天过的很快，也许是因为工作繁忙，日子就在人们的手指缝隙中流走。芙蕖音乐厅的节目是一直没有中断的，尤其是“哈尔滨之夏音乐会”这个大型音乐系列节目是这个北方城市每两年就要搞一次的保留节目，算起来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苏风在这个夏天，把精力放一半在这个音乐会上，放一半在家，尤其是孩子倍倍放暑假回来后，就再没其他心思了。这个夏天的苏风，是个彻底合格的好丈夫、好父亲、好团长。在旁人，甚至苏雅眼中的他，都已经做到了十分的完美。还能怎么样呢？！生活中他已把他应该扮演的角色演的炉火纯青了。

    苏风似乎也认为这样是很好的，拥有一个有事业又能照顾家庭，而且还风韵尤存的好妻子，有个十几岁的，上寄宿学校的，活泼可爱的好儿子，有一分又稳定、又浪漫、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都不错的工作。他还有什么奢求呢？！夏天的傍晚，常常是在音乐会结束后，八点左右，他邀陆白出来，带着倍倍，三个人，在松花江边上散步。

    江边上有许多杨树、柳树，浓荫如盖，草坪上鸟语花香，干净而宽阔的斯大林公园，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踏着滑轮，飞也似的从人们身边飘过，留下笑闹一串，散步的人们成双成对的，也都从从容容的微笑着。江上波浪隐隐，向东而去，远处的江上，已看不清了，江水的水气就渐次的弥漫上来，一直弥漫了江对岸那远远的飘渺的人家灯火，偶尔有一两辆江船滑行而过，或远或近，有饿只进一些模糊的轮廓，显出船只修长而朦胧的身影。那些在树影江风中的身影，渐次连接到水天相接处深蓝的色调里去，就隐遁了。天上是稀疏的星星，闪着亿万年前的光芒，温柔而慈祥的在夜空中向这苍茫而温暖的尘世间了望，或者也会有一弯月亮，有点孤单的把她最俏丽的形影挂在辽阔的天幕上，让人望着会对有限的岁月无限的江山产生接古思今的遐想。江风温柔而清凉，抚慰着这条江边上的每一个小行人，好象能把人心中最烦恼最琐碎的事情吹拂掉，而流下单纯清澈如水的一颗心，充满着慈祥与爱的心。江边路上灯光温婉，人影婆娑，间或有几声提琴，或者歌声，那空气中似乎也就弥漫有了浪漫的气息。

    其实，这样的时候，每一个身处江畔的人，只要他用心灵的耳朵去体会、去聆听，都会听见人类关于爱与美的声音，也都会发自内心的生出对这个世界和身边所有人的爱。

    陆白就是这种可以用心灵的耳朵去聆听，并且也能够听到些什么的人。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爱情，她费尽心机去保全的家庭，现在都是她的财富，是她生活中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贵的部分。这是她的成果，其中蕴藏着他少女时代带有玫瑰色彩的幻梦，带有她青年时期坚贞的隐忍，她痛苦时对爱情与家庭的执着，当然也带有一直陪伴着她的无奈与无法排遣也无法忘记的悲伤。这些都是她情感世界中不为人知的侧面，都是孕育今天这样一个看似平静而幸福的家庭的因素，而陆白用自己一个女人的肩膀，全权承担了下来，她的辛苦不为外人道。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苏风的母亲能体会陆白的良苦用心罢。但是面对婚姻，这两个女人却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但这并不意味着女人们付出痛苦去苦苦保全的东西，家庭中的男人们也会珍惜，他们甚至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拥有多么宝贵的幸福。

    苏风的父亲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样的幸福了，他一个人曾经浪迹天涯，现在也只是在一处小憩；而苏风很幸运，他还并没有失去家庭，这源于他从小因家庭破碎，而对一个家生出了无限眷恋——虽然这眷恋的强度还不足以让他安分守己的恪守为人夫为人父的社会责任。苏风曾经体会到平静而温暖的家庭幸福，但他太爱冒险、太爱新鲜事物，太不爱平淡而真实的生活和生命，所以他也只是在刚刚经历挣扎与苦楚而换回陆白和这个家庭时，才感到家庭的重要和意义。而此时，他已经平静的生活下来，风暴并没波及家庭，他的家庭已经保全了，而且现在平静如水的生活也许不会再起什么波澜——如果他自己不无风起浪的话。这个时候，苏风就失去了之前他对拥有那种对平淡生活、温暖家庭、好妻子和孩子的依恋与幸福的感觉，他就又有点迷惘了——苏风是永远不会安于平静而绵长的生活的。但这些都是在他的无意识中的活动，都没有体现在他的意识层面，都是水线以下的巨大的冰山，却让人无法看见，也许苏风自己都无法体会。苏风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在生活中，他依然扮着一个完美的中年男人的形象，而他内心世界中另一面的样子，也许他自己都没充分认识到。他体会到的，就是有点朦胧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渐次弥漫到他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这种无法言传说、也不能明确的隐晦情感波动，让苏风非常不受用。

    本来，家庭生活中，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有新鲜感和浪漫情节。这一点陆白这位曾经充满幻想的中文系才女有深刻的认识。如果说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中，每天都会有恋爱或新婚时的感觉，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但爱与责任却是可以每时每刻存在，并维系住的，这需要的就是责任感，是成熟的人的责任感。年轻人可以一场一场的谈恋爱，正因为他们是年轻人，成熟的人要维系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因为他们已经过了年轻时代。人生，是不可以错位的。陆白把这些看的很清楚，她就是这样维系家庭的。而大多数女人也是这样的。与此不同，苏风这样的男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他单知道一辈子的夫妻，几十年的生活，在之后回顾时是一件完满而美丽的事情，但他不懂怎样去打发这种每天和另一天都能重合起来的岁月。他要的是时刻的新奇，是千变万化，是运动，是挑战，而并非一成不变，并非这种平静而悠久的美丽。如果让陆白给他讲出这种生活的美与珍贵，苏风也许会体会到，但他永远无法真实而深刻的认识到。当然，也许陆白自己都表述不清。陆白可以用或朴素或绚烂或汪洋恣肆或简净利落的语言形容，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是视觉作品给观众刺激，可以在风起云涌的新闻中，在信息时代永远高居浪尖潮头的位置，但她就是无法从深层的心灵层面说服苏风，让他在和她同样的高度，感受她感受到的幸福，认同她认同了的价值观。人与人在价值观上的差异，也许就在这里。

    汪小慈永远的离开了苏风和陆白的世界，象之前许多个女人一样。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当她和苏风激情洋溢的爱平静下来之后，她追求的也不过是陆白此刻带着倍倍，挽着苏风，在斯大林公园里人行路上，吹着风散步时的一种平静如水的幸福。汪小慈看不到这一步，这就是她比陆白差的地方，这也是她赶不上陆白的原因。汪小慈不明白，但她不得不又回到她从前的生活之中，又开始和象“王是”一样的男孩子们交往起来，又开始在爱情中伤害他人或受到伤害。但她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苏风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位已婚的男朋友，也许也可以说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真心爱上的一个人，也是给她伤害最深的男人，汪小慈再前卫，再游戏人间，也不会淡忘苏风的。

    就这一点上，汪小慈没有苏雅果断。同样都有伤疤，苏雅可以把伤埋起来，深深的，对白朗可以真的作到泯灭爱情，波澜不惊。

    这也许是因为苏雅有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因为她的父母的婚姻和她大哥的家庭生活；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性格；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严格的约束。总之，陆白最欣赏苏雅的，也就是她这一大优点。

    陆白在夏天时常让苏风把苏雅接回家来吃晚饭。偶尔苏雅也出席音乐会，或者就上台小小的展示一下，这些都只是她艺术生活中的一个部分，罢了。

    但是有一次，在歌剧院演出，主持人忽然病了，来不了，歌剧院的负责人当时急死了，临时想让苏雅帮忙主持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基本上就是报幕员的工作，苏雅形象气质都没的说。但苏雅一口回绝，她只说她是演员，无法主持。骨子里苏雅的想法，只有陆白明白。她们两个是如此高贵的女子。高贵这两个字不是白说出的，也不是生硬的扮出来的，而是深植思想，无法变更的一种立身行事的行为、生存方式和人生定位。

    这种人生定位和生存方式会映射到她们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上，让她们两个拥有别样的感情经历。

    这个夏天白朗和李洁平委实并不清闲。这一点连陆白这个新闻部主任都体会到了，李洁平在工作上心不在焉，这是陆白不能容忍的。尤其是在社会新闻这一块上。夏天的文艺节目百花争艳，这须要记者们精神饱满的投入工作：记者是什么人？！是需要随时随地的指到哪儿跟到哪儿永远赶上时间脚步冲在事件前面的人。记者能拖沓吗？！能懒散吗？！能心不在焉吗？！陆白多少知道点白朗和李洁平的事情，单不讲家庭中的喜怒哀乐不能影响记者的情绪，只说李洁平和白朗再这个时候生虞生隙的原因，陆白都不可理解——苏雅本来也没做什么，白朗和李洁平本来好好的，现在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陆白有一天下午，觉得应该提醒一下李洁平了“洁平，法国有个大戏剧家，叫什么来着？那位累死在舞台上的？”

    李洁平不知道从哪把思维拉回来，说：“谁呀？拉辛？莫里哀？”

    “对！莫里哀！”

    “怎么了？”

    “他还有个剧本叫无事声非？”

    “？”

    “你可以看一下。”陆白微笑着说。

    李洁平没做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有着不清不楚的爱恨悲欢。她不能确定什么，但她总觉得不对头，她不喜欢苏雅，也不肯谅解白朗。她面对这些她不想面对的事情，措手不及，于是干脆不理不睬。

    白朗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被李洁平赶回学校里他的单身公寓中去的。但他每天都回来看看李洁平，每天都回来，李洁平却没有一天挽留他，于是他再回学校去。这个时候陆白指点她，说她李洁平“无事生非”她有点受不了，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论文的事情早已过去，但李洁平和白朗又不明就里的吵了好几次，每次的因由她都已经回忆不起来，她只记得吵了架了，生了气了，把人赶走了，她自己却又没有了办法了。

    李洁平是希望回到从前的生活的，但她无法不理会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事情或情感。作为女人的李洁平觉醒了。她开始回忆，把她在学校资料室见苏雅第一面起所有关于苏雅的记忆都唤起了，但她却真的抓不住什么不正当的关系的把柄，可白朗确实是因为苏雅的论文的事和她吵架。平静下来后，她有觉得这件事也确实应该感谢苏雅。她能说什么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一次，白朗在和她吵架后又回学校了，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十分的委屈，又无法排解，于是就出去散步，那段时期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家打发傍晚到临睡前的这段时间。这一天的散步她无意识的走到了校园，路过了文科楼，来到了艺术系，又顺着琴房，走到了苏雅的那间。那天恰好汪小慈也在苏雅那里玩，两个人弹琴，说话。苏雅就说她夏天要去度假，而汪小慈就琢磨着是否有机会挽回点什么。面对感情，她俩其实这段时间都相当尴尬。汪小慈怕见苏风，而苏雅怕白朗来见她。李洁平就是在这样一个傍晚，顺着微风，走到艺术系的琴房的。

    她没有多想就敲了敲门，苏雅开门看见是她，倒吃了一惊。汪小慈从苏雅身边望见了李洁平，眼睛都懒得瞧她。苏雅就把李洁平让进来。

    “我散步走到这儿。”李洁平找到了一句话。

    “你这次记得敲门了？！”汪小慈这句话说的真刻薄。她对旁人绝对不会讲这种话，但她在这个时候，对这样一个得便宜卖乖，又无事生非的妻子，却讲出了这种刻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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