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别离

    她叫婉儿，她的丈夫叫若明。丈夫已经离开家很多年了，多到她差不多已经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正存在过。她嫁给若明的时候还很小，是个小姑娘，所以她已经记不清当时出嫁的事情。镇上的人告诉她，她只是在扮家家酒的时候嫁给过他，但是她不信，她说，她确实嫁给他了，镇上的人说，她是非常想嫁给他那样的人的，可是她还是不信。她只是记得她很崇拜若明，不单她崇拜，镇上所有的人都崇拜若明，连若明随口说的口头语都是好的，只要若明一说，全镇的人不久就都跟着这样讲。小时他带她上街，她常常慢一步在他身后走，偷偷地望身量高且瘦的他的背影，发觉连他背影中后脑的形状，都是英俊得无与伦比。这样的丈夫，足够她支撑起所有他不在的岁月，让她守着记忆等着他归来。

    她记得，起初，小镇的人都说她嫁得好，她的如花美眷正配他这样的风流才子。可是人们也惋惜若明结婚后不久就走了。若明走的时候对她说，他总有一天会衣锦还乡，让她等着。她就死心塌地的等着，他没音信了，她也等着。一等就等了好多年，她已经长大了，虽还算年轻，可是日子到底是过得飞快。她的笑本来是心无芥蒂，可是这些年里，她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也开始露出些风露清愁的瘦弱神态。他当年给她留的那些字条还在，泛黄了，脆薄了，一碰就要碎掉了，可是她把它们压在玻璃板底下，回想遥远的年代他写给她时的情形——这实在已经很难想起来了，到了最后，她差不多是幻想着他当年写字的情形了。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他的言谈、他的习惯。可是这没关系，她只要记得一件最重要的事就可以，她记得他让她等她回来，她就在原地等着他。她生存的意义似乎就是在小镇上等他。近来，她常想，连他这个人，她都是要在幻想里才回忆得起来了。在幻想里，他越发的崇高伟大起来，也越发地英俊潇洒起来，简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她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丈夫自豪，全然不管他究竟在不在身边。她和人聊天时常对人说，他叫若明啊，若明啊，奉若神明的意思啊！他是多么的好啊！走路都走得那么潇洒，笑起来又如此英俊，才华横溢的样子。小镇上的人有点惋惜地看着她，背后里都说，可惜了了，婉儿真是不值得，等了这许多年，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也有的说，是当年叫婉儿这名字不吉利吧？

    这几年，婉儿的老父母亲都去世了，婉儿的生计也越发艰难起来。可是她毫不在意地，照旧常常坐在堂屋头，对着若明的相片傻傻地、甜蜜地出神。傍晚时，若有从小街上路过的人见了，就会喊她一句：婉儿，天晚了，做饭喽！她才回过神来，开始烧饭。好在镇上的人都是沾亲带故，就算不是远方族人，也是几代老邻居，断不会看着婉儿这个孤身女子一个人蹉跎下去。已经有长辈催着二十几岁的和婉儿一般孩子们去照看婉儿了。时常有人帮她劈柴、做事、打点园子，小到换个灯泡、扫一次房屋，都有人帮她做。镇里的人见不得谁家的孩子受苦。常来的是阿康阿泰这一双兄弟。康泰两个和婉儿真正是一般大，从小一起厮混了长到现在，直到婉儿出嫁，婉儿记得，当年还是阿康阿泰陪着她出了娘家的门——虽然婉儿实在并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现在住的还是爹妈的老房子，可是当年毕竟是出嫁事大，要成体统的——因着婉儿没有娘舅，是这两个小子在兄弟的位置送了她一程。可是镇上的人又说，那是他临走前他们玩的游戏罢了。阿康阿泰倒信她的话，所以颇熟络的。所以，晚归的人们走在小街上，常能从夏天敞开的门里看见婉儿和阿康阿泰。婉儿在洗菜，阿康阿泰就扎着手站着在边上瞧，在水龙头下面，婉儿边洗边说：青菜青青，流水殷殷一道吃晚饭时，婉儿坐在尽里边，他们两个坐在左右下手。

    婉儿的脸上圆润起来，有了一些红晕，老人们说，她这几年脸上的苦相，现在才稍微看不见了。婉儿也爱笑了，小街上的人常听见她和阿康阿泰说笑话儿，他们是言语不相避讳，深浅不妨事，不是你调笑我，就是我嘲讽你，总要笑到一街的人都笑了，才罢过手去。康泰两个实则不是同胞兄弟，只是本家兄弟，要算起来，隔的也很远了。原本是十来年前，他们三个同路上小学，又是同班同学，个子高矮又差不多，连座位都相近着，自此就亲厚起来了。镇上小学里的孩子顽劣异常，过了三日等不到五日，就会闹出点事故儿，阿康和阿泰也是着一起闹事的头儿。上树、下河、爬墙、跳房顶，一般这样的把戏，他们都无所不至，婉儿就跟在他们身后。那时候，他们也领略过一两遭老师的严刑训诫，只是这两个男孩子凡事都主动担当，在这样的惩罚里，他们三个人倒越发披肝沥胆、心心相印起来。这十来年上，三个人渐次长大，每个人的心里都略懂人世，可是看他们脸上的样子，还照旧是一派天真。现在婉儿孤寡，他们两个来照应一下也理所当然，不会有些微的嫌隙。白天阿康阿泰常帮婉儿，家里的父亲们也不在意，晚上阿康和阿泰常常不回家吃饭，家里的母亲们也不理论。倒比婉儿本家的兄弟姐妹更近便些。他们两人里，阿康心里又存着一个呆念头，想着：从小到大三个人都是这样的亲近，若从此长长久久这样相伴下去，未尝不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

    常常阿康早起就过来，来帮婉儿提水洒扫。婉儿在温润的早晨里听见外面有人拍门声，昨夜的旧梦留了一些影儿尚且在枕边余温犹存，缱绻着她微笑地就挽着头发起身，披上件衣服，圾踏着鞋来开了门，早晨风露的清寒就伴着阿康一笑，一起进来，婉儿本来眼角眉梢的迷离，也就彻底地清醒起来。后院里原有一个老井，现今镇上人都兴用自来水了，但是阿康来了婉儿便和他喝井水，他说这水实在是比自来水甜一些儿，婉儿也点头。门前街上准时有买叶儿耙和发糕的小贩，边喊边慢悠悠地走过，他的挑子里担了熟热的糕饼，从小街远处走来时，只看到一团水白温暖的雾汽，走到近前才看出人形儿，一步不错地迤俪行来，到了婉儿门口停下等她来买。婉儿就去买起回来与他一同吃了早饭，婉儿吃发糕，阿康素来只吃叶儿粑。一起吃完饭，阿康就出了门子，沿着小街顺路走着去上班。江南小街早晨雾汽湿重，婉儿站在门口看他走远，其实走不几步路，他的身影就融入了那雾汽之中，背影也根本看不分明，姿态更不消看，只能看见一些他深色的衣服的颜色，渐渐地也淡了。家家院子里的夹竹桃都开了，开到谢了，桂花又开了，又谢了，那些这样那样的香味就弥漫在小街清晨的雾汽里，陪着婉儿在门口，送着阿康走远了。婉儿也不关门子，直接折身近来，收拾好残桌，泡好一壶茶，便自去做她一天的事。

    其实婉儿也并没有什么事，她并不出门去工作，只在小镇上帮着邻里的女人们做些家务，左不过女工之类。她绣花绣得好。偏有些女人门要进城，再从城里去到另一个游客盈门的小镇时，要带了去卖，价钱都很好的，婉儿就以此为生。那些过客走在那些样式与此间一样的小街上，看到摆在街两边上的手工饰物，都爱得了不得，一定会买去好多带走。原本是人家住户开辟出来的小商店里每每探出一张江南女子年轻秀气的脸，上面写满了婉儿这样的稳妥安逸，淡淡地笑，应承着那些真心实意地夸奖，不露骄矜，也不见羞赧，依旧一派自然天真。婉儿听说她做的东西带到了大千世界上，也满心欢喜起来，有时候她会想，这个世界有多大呢？大到无边无际，那她绣的那些小鞋小手帕竟然比她去的远多了。可是她也不羡慕。偶尔她想起来，这些绣像会不会辗转到他的手上呢？那个被他们奉若神明的男子，此刻在做些什么？婉儿一点也幻想不出来，她就不幻想了，也不妄想，横竖等着他就是了。婉儿就爱守着这一爿老屋住着，长长久久，海枯石烂——现在这样的日子不也很好么？！

    阿泰下班要比阿康早一点，但是他很少提前单独过来，他每次都约了阿康同来。他是进门就嚷口渴。婉儿彼时不是从后院走出来，便是收了针线，从房间里出来。那一壶茶泡第二遍的成色最好，留了一天，这时候也忙忙倒出来给他们吃了。还要笑问，我这茶里有蜜糖吗？每天来了就胡叫口渴，难道这一白天你都没喝过水？罢呦，还是个渴死鬼投胎！阿泰笑而不答。偶尔有点心，她也留着到这时候一起才吃。那两个人就坐在桌边讲这一天听到的新闻，总是阿康比阿泰爱说话些，讲一回，又问婉儿有没有什么事，婉儿能有什么事呢？有事的话也都叫他们两个抢着做完了。

    三个人就结伴走出来，沿着小街走到后面地里去，菜花黄的、水稻青的、竹子一竿一竿在风里温柔地摇。每每路过一棵小树，树上有个枝杈里结着个鸟窝，婉儿就给这只小鸟起名红嘴鸟，他们走到树下，心情好便会向上叫：红嘴鸟，红嘴鸟红嘴鸟多半不在窝里。过了些时日，居然有了小红嘴鸟。那些近旁住的小孩子们也就学他们的样儿，跟着在树小叫：小红嘴鸟，小红嘴鸟。镇上是有几桌麻将的，人员也是固定好的，时间也是雷打不变的，婉儿并康泰这一起人是没有固定的牌桌，时常遇到了熟悉的人，就搭桌打一回，遇不到也就算了。可是这一带，十停人有九停人都爱打牌，所以差不多每天都能凑上一桌人打一回。婉儿不太会叫牌，阿康阿泰看她一直输，就会悄悄放牌给她，她也照样收下，一笑就罢了，对家也一副不相干的样子。直打到吃晚饭的时候，才一起原路回来，这时路过那树，八成红嘴鸟在家了，可树下的孩子们却又早被叫回屋吃饭了

    不久之后，小镇受了城市的风化，阿康阿泰的父亲们也常进城了，他们两兄弟谁要是进了城，总会给婉儿带回来些头花布料，时新蔬果，甚至流行杂志、过了气的香水、口红，都时常给婉儿带回来些。婉儿也不常用，可总归是喜欢的，偶尔夏天里白天长，她闲得没事，也给自己的脸上涂抹上，本来俏生生的脸变得小鬼一般，她自己把自己唬了一跳，到底不知道什么是好看什么是难看，赶紧擦的擦洗的洗，让自己恢复原貌，依旧就着那第二水的茶，等着他两个下班回来。

    这段时间，阿康阿泰总不去打牌了，坐在婉儿家堂屋里说些城里听来的话。他们说，这小镇子上要开个美容院了，婉儿就问，什么是美容院？阿康说，美容院就是美容院，城里时髦女人们每天都去做脸就是在这里了。阿泰又说，我们婉儿也可以去这地方美一美，管保比城里的女人都耐看。婉儿啐了一口，他们又笑而不说了。

    可是真的美容院就开起来了，蛮快的，不到两周时间就把房子装修好了，在小街尽头的一间单屋里，挂起了大牌子，叫什么剪爱美容院。本不相干的镇上的铰头师傅，觑着眼睛看了那牌子好久，回来对着他自家门口的一片土地低下头一直叹气。那间屋里又来了几个窈窕的年轻男人，一走路身上先晃荡起来，每日里把屋里的收音机开得山响，从街那边一直传到街这边，全是些澎湃的音乐。过了些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实在就是以前铰头师傅干的营生——不过新鲜时髦了许多。屋里的年轻男人给人铰头时，用手扮着人的头，撩拨着头发，那手下多少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风情，让坐在能转圈的黑皮椅子里的男人女人们都无端端羞涩起来，红着脸低了头，他们偏又要把人的头扮起来，软声细语地说：您不要动呐。不过新鲜了几日，镇里铰头师傅屋头又迎了旧主顾，但是镇上时髦的年轻女子媳妇们，倒照旧去那新开的剪爱美容院，头发是越剪越短，模样倒实在是弄的更加妖艳了。

    婉儿这一向在家里做活儿的时候，都能听见一些各种各样的流行音乐，开初时绣花针还常扎在手上，她听着听着，心里就空落落地放不下，街坊上许多女人们凑在一起也常说起这音乐敲的人心里发急，后来也慢慢地好了，习惯了，有音乐也不妨事了。阿康倒去说过几次，音量也小了些。只是午间睡觉的老年人们忍耐到底有限，非叫中午关了音乐才罢了。此后，那音乐响起的时间大概也成了半个挂钟，非常地自觉，多多少少也敲活动了些镇上年轻人的心。那几个窈窕的年轻男人居然也默默融入了小镇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里来——因为原本听说他们早起是吃牛奶面包的，现在那个小贩儿却说他们也买起了糕吃，镇上的人总不吃面包：那干巴巴的东西；还有那个老板娘，因为倚着门口嗑瓜子，被街上的老太太一齐骂怕了，一直也不见她在倚着门板站着，都是在屋头里老实地坐着收钱了；再则他们见人也打招呼了，三叔六伯地混叫，镇上的人不与他们计较，也混答应起去。婉儿是一次也没进去过那个美容院，她头发长长的，每天都自己梳的纹丝儿不乱地，她的头发就好像她的人，温顺、从容、不慌不忙地过着日子。那老板娘倒叫她去过几次，说她是街上头一个漂亮的，要是她去了，美容院就有了活招牌了。婉儿总低头红脸地笑，说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吧。有一次，顺脚走到美容院门前儿，她望里一探望，看到那些个青年男人们在那里给人洗头烫发，她自家还是没下了决心真正走进去：他们里边的人朝她笑，她也朝他们笑笑，也就顺路走去过了。

    阿康去过一次。这天晚上进门子的只阿泰一个人，忙忙地要了茶喝了，告诉婉儿等着阿康，他铰头去了。结果等了一袋烟功夫，到底回来了，进门就傻笑，说是铰回来个头叫什么飞机头。婉儿和阿泰自他进门就楞楞地看着，阿康还在旁边直着脖子问：怎么样？究竟怎么样啊？婉儿和阿泰忽然就乐倒了，一个笑歪在藤椅上，一个扶着桌站不稳，笑的话都含糊了。阿康跳起脚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想骂还骂不出口，又觉得自己窝囊，眼泪都要急出来了，边说着，这可是办坏了事，想着要收拾得精明一点，倒收拾出这么个笑料的样儿，明儿酒吧开张了我还怎么见人？！我还怎么见人！婉儿一行笑，一行就知道，原来他们叔伯子弟们商量着学那城里人，在美容院边上开家酒吧的话要成真了，怪道把个老实憨厚的阿康拾掇成这个小鬼的样子。还是阿泰摁住了他，可他说什么不肯出门子了。婉儿只好到剃头师傅那借了剃头的家什，回来给他好歹重新收拾收拾，这才肯出门。倒是闹得婉儿和阿泰笑了一夜，阿康也不说出门了，就那么委委屈屈地坐在屋里头，连麻将都不必打了，晚饭都吃不下了。

    这头发一直折腾了阿康半个月，后来好歹长长些了，他才说盖过丑去。也就这半个月里，美容院旁边的屋子里也修好了，看来酒吧势必要经营起来了。阿康和阿泰晚上回来每每说起来，都特别的自豪，仿佛自家的买卖一样——其实不过是镇里有头有脸的大人们合计开的，让他们帮忙管一管罢了——两个人都说，这酒吧是又时新、又漂亮的事业，而且还很有彩头。赶着开张营业的那天，他们巴巴地从城里请了唱歌的歌手，打鼓的鼓手，一应人等，兴匆匆地来为他们吹吹唱唱，又请了说唱戏班子里的一些有名没名的角来捧场子。镇子上所有的人都来看了，黑压压坐着站着也是一地的人，阿康阿泰并几个小丫头子又是送茶又是递水，殷勤劲儿也是从来不曾看到过的。最后还请了镇上的老先生讲了几句话，放了鞭炮，又当着大家的面开了酒，据说还是洋酒，一起碰杯喝了，又吃了红鸡蛋，土不土洋不洋地把这个事办完了，酒吧也就算正式开业了。婉儿说，好像会集提前改到这里来过了一样。婉儿还说，正经名儿都没取好，只叫后街酒吧，象个什么话呢？阿康笑而不答，还是阿泰说，那是学一个什么外国乐队的名字。婉儿张大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望了望他两个，也就才不说什么了

    这一向，阿康早起还是过来陪婉儿吃早饭，吃完了还是去上班，婉儿看他消失在小街雾汽里的背影时，还能依稀看到那家装修得火树银花的酒吧门庭冷落。小贩走到美容院时已经照例要停下等他们买早点了。婉儿也一直照旧在家里做到下午，阿康阿泰下班只是过来看她一眼就走了，说是酒吧只是晚上才正经营业的，所以他们都去帮忙，酒吧里一般也有些顾客——近来旅行的人路过这小镇越发多了，而且人们进城的次数频了，也学了些夜生活里的节目，总有一起闲人去酒吧里消磨夜晚。甚至有人说要把牌桌搭过去，阿康冷着脸听了，总不做声，还是大人们先答应着，阿康就说，酒吧就越发不像个酒吧的样子起来，倒像是旧时的茶楼了，阿泰就打圆场，说茶楼好啊，土洋结合，也赚钱便宜些，其实他们心里知道，这都是没什么办法的事。

    婉儿晚上有时就陪着他们去酒吧里坐一坐，打点打点茶水，有时就自在家里，和些个无聊的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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