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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中,模糊了眉眼的魏青芜的眉梢眼底,似乎就有了一丝睥睨的神色。能吗?
——她见过了太多太多不成材不争气的男子了,她还会对男孩儿有感觉吗?可是、为什么会对二十五郎有那么一丝奇妙的感触,那是一种她全未感受过的感受。是不是也因为他在台上如此的妍色,而在台下又如此清肃?那是一副难描难画的容态,是不是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和自己眼中一样的一个如此错乱的生?
“叮”地一声,魏青芜忽在自己所有杂乱的暇思中惊醒。窗外有人!她动作奇快,刷地一摇头,已束好了发,戴上了她的头巾,然后一口把喉核吞下,然后手一抹,转眼已在唇上抹上了那一抹似少年人若有若无似的唇髭,然后窗上又有指声一弹——已经四更,来的分明是武林人士。魏青双耳一耸,细辨了下,知道对方有意引自己出去,一摸长剑,伸手一拉门,拉完门后,并不从门中窜出,而是身子一个倒跃,已翻身一退,到右首窗子上一搭,已轻轻拉开窗户,人已翻身而出。
暗中只听似有人轻声‘哧’了一下,道:“好身手”一个窈窕的影子就在不远处楼道的木板上翩然而退。那人退得够快,且步履间居然没有一丝声响,魏青芜手握青锋,跟着就追。那人影已翻下楼梯,在楼下只一顿,就又翻出了院墙。魏青芜双眼中精光一闪:“高手”心中一振,人已使了一着“偷魏式”身子腾跃而起,左手在院墙上一按,并不暂顿,人跟着就翻墙而出。一时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杨州城那黑瓦白墙的屋脊墙沿,一先一后向东首城头飞跃而去。
将到城墙——因为升平日久,杨州城的城墙虽并不低,但并没什么防守——只见前面那人影直腾跃而起,踩着砖缝凸凹之处向上疾升。魏青芜并不怠慢,人也跟着向城墙上追去。那人在城墙上也不暂停,魏青芜才上城墙,就见那人已向城外跃下,她也跟着跃下。两人在暗夜里疾驰,不知觉间已较上了脚力。出城不远,就是一片树林,只见那人影已如宿鸟归林般向那林中暗影处投去。魏青芜却没跟入,江湖上有句老话,叫做‘逢林莫入’,她为人谨慎,当然不肯冒冒失失进去予人偷袭之机,心知那人有意引自己前来,定不会就此不见。只见她在林外定了定神,长吸了一口气,才向那林中走去。
林中四五十步远却有块小小空地,魏青芜在那块空地上立定身,她静静而待,四周虽风声乱耳,但她还是听到了杂在风声中的一重一轻的两处呼吸之声。那两人的呼吸俱绵长而持久,魏青芜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已遇到了出道以来未遇的高手。
她把长剑交到左手,右手轻轻弹了下剑把,清声道:“两位引得魏某来到此地,难道就无胆敢出来一会吗?”
暗中却有人‘蚩’声一笑,却是个女声。只听那女声先开口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江湖上闻传的一直鼎沸的大名鼎鼎的‘脂砚斋’竟是山东魏府的人。‘崔巍’一门果然阴辣!我们就见见你又如何?”
说话间,只见黑暗处,两个人影已现。他们原来一个隐在树头,一个隐身树后。
树头的那人是个男子,只见他四十有许年纪,唇有微髭,风度凝肃;而那树后现身的人却是个女子,步履袅娜,光看步态,就是个美人模样。
魏青芜淡淡一笑:“两位是何人,又是什么来历,意欲何为?”
那男子没说话,那女子却开口笑道:“意欲何为?我们又是何人?脂砚斋当真目高于顶,杀了人了,还对方亲属也不认得的吗?”
她两度提到‘脂砚斋’,魏青芜心中不由略觉尴尬。以她这几日所探,自己家中看来确实与‘脂砚斋’牵扯极深,但连她也不知那脂砚斋是否确实就出自自己山东魏门。她们这么一个世代旧族,家中隐秘原本极多,虽魏然青芜现在门中得蒙重任,但也有好多事她是不知道的。
只见那男子拍了拍掌,朗声道:“我看你身手不错,在魏门年轻一代中,当是有数的高手,在脂砚斋组织中,必然是位置颇高的人。你只实话实说,到底你们脂砚斋为首的是何人?我们只诛首恶,不及余孽。你识相的话,我会放你一马。”
那男子气度极为凝肃,魏青芜对他比对那女子戒意还深。只听魏青芜道:“在下山东魏青芜,敢问两位高名在下确不知脂砚斋之事,虽然也是为此而来,至于为什么却不能细说了。两位一味藏头缩尾,到底意欲何为?”
那男子看看身边的女子,神色一时颇为悲忿,冷笑道:“我们是何人?呵呵,你家伯父杀了家父,就没跟你们提过我和内子的贱号吗?”
说着他一拊掌,冷冷道:“鹤飞鸢游不能持”他声音至此一顿,那女子已接声道:“碎镜朱颜起唏嘘!”两人声音一沉稳、一清锐,在这暗夜疏林中响起,魏青芜不由就惊‘哦’一声——“花飞蝶舞、鹰鹤双杀”!他们是‘鹰鹤双搏门’中的“花飞蝶舞,鹰鹤双杀”?
所谓“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是武林中享名极盛的一对夫妇,长江一带,几乎无出其右。三年前,江湖上传说脂砚斋接的那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江左名门“鹰鹤双搏门”的老门主剧老爷子。眼前这男子看来就是号称“鹰鹤双杀”的剧古了,那么那女子想来必是他的妻子、出身“天台派”的“花飞蝶舞”路雪儿。这一对夫妻,成名已垂二十年之久。据说“鹰鹤双搏门”的第一高手是剧老爷子,可他的工夫还不及他那青出于蓝的儿子剧古。剧古年少时不屑于依赖家门之盛名,单身独剑纵横江湖,所以并不算“鹰鹤双搏门”门中弟子,他的师父是少林古嵩。古嵩乃绝代名手,他的这个弟子是单传弟子,又系出名门,所以出道以来,声名一时无两。魏青芜手心不由就微微出了些汗,明白了对方所云的“血仇”到底是何含意,也真不知、自己到底今晚还熬不熬得过去。
她知多辨无宜,所以也就不再说话,静静提气蓄势,打定主意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且逃。她不知‘脂砚斋’是否就是大伯所创,所以倒不便辨说,不想弱了山东魏门的名头。剧古却侧目望向他妻子道:“雪娘,你确定他确实就是脂砚斋弟子吗?”
路雪儿点点头:“刚才我在客栈偷窥,那时正见到他扮成一个女子,虽隔着窗子看不清,但易容之术极为高妙,相公你想想‘脂砚斋’三个字的含义,大概也即能明了了。”她自己心中却在想:怪不得‘脂砚斋’三字能名动江湖,如果化装做女子暗杀,那是确实让一干男子们难遮难防的。但这事关她家公爹名声,所以她也不便多说。
剧古却双目一沉,凝声道:“那么,小朋友,今晚你给我留下吧!”
他一语方落地,魏青芜已知他要出手,一抬眼,只见他身形已原地拨起,如鹰如鹤——矫捷似鹰、飘纵如鹤,这个名动江左的高手已经出手!他的身形瞬息百变,魏青芜一眼望去,心中已是大惊:只见他在这一腾起之间已连变数种身法,而出手去向,自己却摸他不清。
也是‘脂砚斋’三字在江湖上名声太盛。路雪儿对之也忌惮极深,他夫妇二人成名之后,已极少同时出手,这时虽见对方少年年纪颇轻,但她也怕自己相公失手,当下清叱一声,双手在腰间拨出了一对峨嵋短刺,人已猱身而上。她身形飘忽,确是如花飞蝶舞一般,果然不愧是天台派第一女子好手。
魏青芜一见之下,已知自己今晚麻烦大了。如果只是路雪儿一人,她自信也许还应付得过去——看她出手、工夫已和自己在伯仲之间,但加上她那丈夫,自己只怕万万不敌。一忖念这间,她与路雪儿已交上了手。她长剑出鞘,一出手就是魏门独传的“虎符”剑法。“虎符”剑法传自战国信陵君门下清客,得历千五百载,果然非凡。路雪儿一接之下,已觉厉害,飘身而退,剧古却在魏青芜头上已发出一击,直向魏青芜当头罩下。魏青芜一抬头,却看不清他招式取向,只有一招‘举火烧天’,不避不闪,硬遮硬挡,向他胸腹之间刺去。剧古冷哼一声,不肯跟他搏命,伸指在魏青芜剑锋上一弹,人已借势退去。
可他这里才退,他妻子路雪儿已又猱身攻上,魏青芜全不得闲,三人转眼之间交手已过十有余招,魏青芜额上冷汗涔涔,这可是她出道以来面对的最险恶的一战,对手是一对成名多年的夫妇。如果不是剧古料定对手背后还有主使人在,一意看她剑招,并未下杀手,她此时多半已经落败。
路雪儿却不耐久战,眼见这么取魏青芜不下,已叫道:“古哥,‘飘风坠梦’。”
她叫的是剑招。剧古在上空应了一声好,双掌一手成喙、一手成爪,飘风荡荡,直向身下罩来。这是他夫妇早练就的合击之术,路雪儿的峨嵋双刺使出的却是“坠梦式”缀在魏青芜身后,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脱。
魏青芜心下一叹“不好!”她险险一避,头巾已被剧古一掌抓下,一头长发散了下来。如果不是她在一瞬之间触动心窍,看着剧古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知道他招意取向,这一招她是万万避不过去的。
剧古夫妇似也没想到在自己夫妇这一招拿手合击之下她还能逃出生天去,愕了一愕,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魏青芜被路雪儿迫得倒在地上的身形却并没停,一直翻滚,直向林外滚去。——说也也奇,倒地后她那翻滚之势却并不比奔跑来得要慢。
这危急之中,她逃生已用上了母亲山西赵家的拿手好戏“坑杀九滚”剧古二人如何肯放她就此逃出,两人俱是轻功好手,一高翔、一低掠,奋起疾追。
魏青芜堪堪滚出林外,才站起身,就待向杨州城疾掠而去,就在这时,肩上忽惨烈一痛,却是路雪儿已飞掷出一刺,那支峨嵋刺已深深镶入她的左肩。魏青芜亡命而逃,她虽自持轻身工夫不错,但也自知此时要在“花飞蝶舞、鹰鹤双杀”手下逃出命去只怕也是千难万难。就在这时,她忽觉自己的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那力道雄雄博博,直把她一甩就甩到了三丈开外,分明有人暗地里助她一臂之力。她情急之下,未暇多想,却注意林外这时空地上不知怎么多了二十几堆散乱的土堆。只觉身后剧、路二夫妇已追出林外,剧古忽叫道:“雪娘小心,有阵势”就在他们身形暂缓之际,魏青芜已加力跑去,这时才想到那助自己一掌之力的分明就是大伯的看家功夫“崔巍掌”——那么,大伯也来了?他看来不方便出面,这么想着,她只觉左肩上越来越痛,那支峨嵋刺劲道非凡,分明已刺中她肩上重穴。魏青芜不敢回客栈,尽力向人多的地方逃去。到了城墙边,她勉力跃上了杨州城墙,心里已经一阵迷糊,可能因为失血过多。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该逃向什么地方,只觉脑子中越来越不清醒,那峨嵋刺上看来分明沾的有麻药,直到看到了楼上的一盏昏灯时,魏青芜才脑中一昏,倒地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了有一会儿,魏青芜只觉头上有凉水浇拂,一睁眼,只觉头好沉好沉,才发觉有一人在用湿毛巾在擦自己的额头。她发觉自己的肩头之伤已被裹住——这里是哪儿?她迷朦了下,糊里糊涂地想。然后才发觉自己是勾兑楼的后台。——怎么自己会在昏迷之中逃向了这里?她觉出一丝奇怪,然后她就见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瘦削的身影。那麻药劲力好大,她还未来得及再想些什么,就头中一昏,又昏了过去。
昏睡中,她似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那是一场连绵不断的梦。梦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帐房里——山东魏门是世家旧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阴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帐房就是那样。大伯父有着一张五官平常的却异常阴郁的脸,他正在翻着他面前那永远也翻不完的帐本,从她小时他就那样,而她则勉力扮着一个男子、勉力维持着一份骄傲和镇定面对着大伯父,在这个外人看来还喧赫,其实到她这一代已面临着衰落的旧族中尽一个女子难尽的本份撑持着;又一时,她似看到自己还只十一岁,家里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和母亲没有去,她问母亲为什么,她母亲说“谁叫你是个苦命的女孩儿,你父亲又只是庶出呢”;一剑斩落,她看见自己抹过微山湖水霸朱袅飞喉间的剑意与那蓬鲜血,自己终于证明了什么,但那证明在自己一夕抚镜自视的夜里忽然就毫无意义了,她是谁呢?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她自己也说不清了;然后她似又梦见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缓步轻歌,那歌声那么宛转悠长,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么清锐镇定,他是男人吗?这世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畸零地活在这个错乱的生中的人吗?
魏青芜脑中纷繁错乱久久久久,魏青芜醒来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手中,托着一粒她在昏迷中连连咳嗽吐掉的喉核儿。 <!--/htmlbuilerp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