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哑然。
“那恐怕是近乎妖邪了吧?”何观清迟疑道。
“简直废话!本来就是妖邪!”宁山师太斩钉截铁道。
梅络烟说完这些,又低下了头,沉静得像一滴水。
左观虚怀疑道:“吸血鬼的事情,一向隐秘得紧。梅女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你们峨嵋——”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去瞧瞧宁山师太。
宁山立时就怒了。梅络烟原是她最钟爱的徒儿,怎容左观虚说三道四:“我们峨嵋怎么了!未见你们崆峒派有什么好弟子,敢于深入魔穴,刺探敌情!”黄损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瞪着梅络烟。
梅络烟仿佛知道他的惊奇,轻尘不惊地朝着崆峒派那边道:“我也只是几年前,偶然知道的这些事情。至于是什么机缘,却不便奉告了。”
何观清连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深知梅络烟出身世家,又是峨嵋派年轻一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宁山师太的心肝宝贝——无论怎样都要给面子的。目下大敌当前,怎好两边还要斗口?不过他心里却想,有这样的消息,你倒早点不说。
崆峒弟子也多有作此想法的,有几个人,就忍不住拿眼睛瞟着黄损。黄损却看着梅络烟。她说完这些话,悄悄地退了出去,黄损急忙几步跟上。可是梅络烟一转眼就不见了。黄损茫然。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不知何时,宁山师太忽然出现在背后。黄损一惊:“前辈”
“她下个月就要剃度了。”宁山的声音虽冷,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气愤和蔑视。黄损不是太意外,这些年梅络烟一直留在峨嵋不肯下山,打的就是要出家的主意。他没有办法:“师太,我”
“你心不诚!”宁山师太斥责道。黄损肃然道:“我当真是诚心要践约与她完婚。否则,宁可终生不娶!”师太的语气有些缓和了:“论理我出家人,不该过问此事不过,不过既然有言心诚则灵。这么些年,你和她之间,必是尚有心结未解。”黄损不语。
“善哉——”宁山摇头走了。
洞中又静寂下来,黄损走出洞口。原来梅烟络在那里,黄昏时和惊鸿宫的灵风厮杀的地方。“梅梅——”黄损的声音有些发涩。
仿佛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流传下来,这样简单而轻灵的呼唤。梅络烟听见这种称呼,却似无动于衷:“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痕迹,表哥。”面纱后面又喷出一声冷笑“可是你跟出来干什么,不怕人笑话?”
黄损注视着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大声道:“谁会笑话!”也是,武林中人人知道,岭南罗浮山主的小儿子黄损和洛阳黄梅山庄的名媛梅络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兄妹。那时候,谁都把两人结亲看作了理所当然。
梅络烟冷冷道:“我自己会笑话。”黄损摇着头:“梅梅,为什么你非要如此对我。每一年我都要问你,一次,两次你究竟要拒绝到什么时候!”梅络烟也有些激动了:“你又想逼我是不是。又想逼我自己再揭一遍,那件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黄损怔了怔:“梅梅!”
梅络烟猛地转过头,一把拉下了厚厚的面纱。面纱后面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白皙莹润如同雪里初开的白梅花。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被匕首“嘶拉拉”地画了纵横三道血痕,笔划搭成一个大大的“又”字,异常可怖。梅络烟的眼睛里空荡荡的。
“我早就说过,我根本不在乎!”黄损伸出手臂,想要去挽梅络烟的肩膀。梅络烟轻轻拧了拧身子,躲开了黄损:“我知道你不在乎。”
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那是一只玲珑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缺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黄损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时却又语塞。那些言辞,一年一年,重复了多少遍。该说的,说尽了,不说的,永远说不出口。他还能怎么办?
梅络烟是惟一曾经去过揽月城又活着回来的人,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正是那一年,他在崆峒后山的古庙里坐关,一心想着出关后和梅表妹完婚。没想到等来的,是梅梅说一生绝不嫁了,因为毁了容。
那时他就说不在乎。她走得那么毅然决然,他则追了千里万里。直到那个小酒店里,忽然发现崆峒后山古庙里遇见的那个小师侄跟了来,然后梅梅来了,说蛰人已经追了上来——
黄损不敢再往下想。
梅络烟幽幽道:“你好好看看雪地上——”
黄损依言,看见那些纵横泼洒的淋漓血迹,冻结在白雪之间,中间夹杂着一个类似花朵的图案。那是一只玲珑纤小的手印,染着瑰丽的血色。手指,只有九只。缺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黄损一见,惊讶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九个手指,偏生还少了一个。你该知道刚才那穿珠灰色衣裳的人是谁了吧。难道你的心里不是一直都在疼?”
“你没有在乎过我,表哥。所以我永不答应。”梅络烟转身离去,她的声音,温婉而飘忽不定。“不过,如果真是她做着惊鸿宫的宫主,我们尚有生还的机会,你应潜入城中去说服她。”
是啊,也说不定那个什么宫主就是颜歌。很多年前了。
那年冬天,崆峒山后的梅花开得正精神。黄损一个人枯守古庙,早是不耐。想着明天就要开关,更是没有心思打坐。出去转转,发现花间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衣衫褴褛的。
“你是——”他仰起脸来,有点迷茫。
女孩子不说话。黄损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大师兄叫颜慕荻的,原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可惜死得早,而且死得不明不白。颜慕荻身后留下一个女孩儿,师父收留了,养在后山,还起了个名字叫颜歌。只是这些年,都没有看见这个女孩子到前山来。
黄损问道:“你是小歌?”女孩愣住了,似是点了点头,两只亮亮的眼睛看定了他。黄损笑了:“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颜歌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他举起手:“下来呀?”
颜歌是飘下来的,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黄损一脸。他轻轻地“唔”了一声,颜歌却又不见了,眨眼功夫,跑到了庙前门槛上立着。黄损看见雪地上,居然一个脚印也没留下。黄损赞道:“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颜歌仍然没说话。
黄损有点奇怪,难道这小姑娘失忆了?又问:“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颜歌终于开口了,嗓子哑哑的:“老道士的徒弟——你是?”他“呵呵”地笑了:“你该叫我师叔的。”颜歌不高兴了。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那天晚上,颜歌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原来她一直住在这没人的古庙里。黄损从前山过来,坐关三月,却没有发现她。这女孩子竟和鬼一样轻盈。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颜歌小声问。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黄损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得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黄损停住了。颜歌瑟瑟发抖,紧抓住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他只好说:“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她只是哭着。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如果他没有说过这一句话,如果第二天他没有带颜歌走,如果后来颜歌没有真的千里迢迢跟着他追梅梅,如果小酒店里没有遇见追捕梅梅的蛰人武士,如果那一场恶战里他来得及救出颜歌
哪里能有那么多如果。错过的已经错过了。
小歌,她是在那时失去了她的手指?
回到山洞,黄损对何观清道:“师父,让我去一趟惊鸿宫。”何观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徒弟。黄损道:“师父想带着两派的人趁黑下山,但是蛰人此番根本不会容我们走掉。拖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去试试。”左观虚连忙说:“也是也是,只有让损儿去了。”
何观清不语。其实谁都知道,等下去没有出路,只有去闯闯,或者尚有生机。但是他舍不得黄损。他老了。自从一个最为令他骄傲的弟子颜慕荻早夭之后,他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好在还有最小的徒弟黄损,天赋极高,尚可慰藉。惊鸿宫是魔鬼的所在吧?假如黄损一去不回
“再危险,总要有人去的。而且——”黄损的声音似乎有些忧伤“我一定要去!”左观虚和其他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何观清虚弱地点了点头。
“揽月城的背后,自然有上山的道路。”出发前,梅络烟画出了详尽的地图,塞到黄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