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快活的麻雀飞跃在青色的枝头,挟着春意的晓风吹过,使人们确切地感到春天是来到了。北大红楼后面的大操场上,迎着东升的红日,一小群一小群和三三两两的青年学生正络绎地向这儿集合着。“九一八”以后,全国人民如火如荼的抗日爱国运动被反动的国民党的血腥屠杀镇压下去了。青年学生大规模请愿示威的壮举这时已不能出现;代之而起的只能是以各种非政治性名义召开的较小规模的集会。
空旷的大操场上,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青年男女渐渐多起来了。操场矮墙旁的一排垂杨柳吐着嫩绿的柳丝在迎风摇曳。就在这里的一棵柳树底下,罗大方在漫步蹀躞着。他宽阔的肩膀时而背着朝霞,时而又有力地向它迎去。他的面容带着沉思的神情,不时把浓黑的眉毛缩紧着。有时抬起头来瞭望一下越来越多的呼唤着的人群,他的脸上禁不住又露出孩子般欣悦的笑容。
昨天晚上他在街上碰见了白莉苹。她轻飘飘地拉住他的大手,笑着责备他:“老罗,你这家伙!好久都不理我啦。忘了过去吗?我并没有对你变心呀!”
罗大方摇摇头,克制住内心的激动,说起别的话来:“小白,明天‘三一八’纪念日你去参加吧!现在你的生活怎么样?还常活动吗?”
白莉苹笑了笑。她的眉毛描画得几乎要碰到鬓角,她睁大了妩媚的眼睛:“老罗,我的好朋友,我忙极啦!排戏、演戏你知道我在主演少***扇子吗?还有,你不知道,我快要到上海去演电影啦,忙得什么也顾不了。‘三一八’吗,你去吧!你替我,亲爱的!”她又用力紧握住老罗的手,笑得那么甜。
“一颗明星!”老罗摇头苦笑笑,扭过身来就走开了。
罗大方双手抱住了柳树的粗糙的树干,大声吐了一口唾沫,扬头看看激动着的人群。一阵歌声传来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打走日本帝国主义!
这悲壮的歌声稍稍平复了他心头的郁闷。他用力把拳头一伸,自个儿嘟噜了一句:“老卢这家伙简直要把我送到养老院啦!”
卢嘉川这时负责领导北大党的工作。他几次指示罗大方不要轻易地暴露自己,要他善于在白色恐怖严重的情况下,利用一切时机积蓄力量、隐蔽工作。今天的“三一八”纪念集会,他又命令他不要在群众大会上讲话,话由他自己来讲。因为他已经离开北大,工作没有固定的场所,是比较容易隐蔽的。但是罗大方感到了抑郁,感到一种透不过气似的窒闷。他这健壮的躯体内蕴藏着无穷的精力,蕴藏着想要摧毁一切、燃烧一切的热力,但是,他无法发挥,无法施展。他看看大操场上的三两百个人,想起了南下示威时成千上万的青年们打进了南京中央党部、捣毁了中央日报馆、打进卫戍司令部的壮烈的场面,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党的纪律服从,绝对服从!”他心里叨念着,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迈起大步走到人群里面去。
道静走在红楼后面的大操场上。她在人群中找许宁,找卢嘉川,找罗大方,但是谁也没找见。看看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只好站在一堆人群的外面,心里兴奋,可又有点儿懊恼。渐渐,人越来越多,看看总有三四百人了,只是她还是孤零零地站在人群的后面。突然,此起彼落地响起了雄壮、嘹亮的口号声,这声音使她蓦地激奋、欢快起来。
“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进攻!”
“反对卖国求荣的国民党!建立民众政权!”
“纪念‘三一八’,青年学生自动组织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声音是那么激昂,那么愤慨,那么有力地震撼人心。道静站在不甚整齐的队伍外面真想跟着人们振臂高呼,不知怎的,却又慌悚地喊不出声来。她拿着小白手绢一劲擦额上的汗。这时靠她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学生,小个子,黑黑瘦瘦的,穿着破旧的蓝布夹袍,披着短短的头发。只见她不慌不忙,和着人群的呼声喊得非常响亮、有力,而且好像还在领着人们喊。道静望着她,暗暗羡慕她“她真是勇敢呀!
”正想着,那女学生发现她窘迫不安的神情,就对她点了点头:“你第一次参加吧?一个人吗?”
道静看见她先跟自己说了话,真高兴得很,就凑近她,急忙回答道:“一个人。熟人还没找到你是哪个学校的?”
“北大。”女学生拉住道静的手,神态亲切而自然“我第一次也是不敢,后来和大伙一齐喊就不怕了。你来,你来跟我们在一起吧!”
许多许多年轻热情的眼睛都投射到道静的脸上、身上,那么亲切,那么热烈,似乎在希望这个陌生的女孩子,能够参加到他们的行列里面来和他们成为一体。道静突然胆大了,勇气增加了。她拉着那个北大女学生的手,向前冲到一座摆着几张凳子的讲台前,在那上面一个戴眼镜的矮矮的青年正在激动地挥手讲话:“同学们!同志们!国民党不久就要崩溃啦,革命**就要来到啦,我们要自动武装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拥护中国**!拥护苏联!拥护中华苏维埃政府!”
他的口号声随着飘散着的红绿传单震响起来了。道静清脆、热烈的喊声,也随着人群雄壮、激昂的呼声一起震荡在这春天的古老都城的上空。她旁边的那个北大女学生喊什么,她也喊什么,这时,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心头激动得狂跳。第一次,她感到了群众的巨大的力量。她不再孤单,不再胆怯,她已经是这巨大的人群当中的一个
正当道静兴奋地胡乱想着的时候,突然警笛狂啸起来,那个正在讲话、喊口号的人,稍稍一怔,一下子跳下了讲台。接着另一个人却立刻跳了上去。突然,道静的眼睛睁大了,那穿着黑棉袍、带着从容不迫的风度登上讲台准备讲话的不正是卢嘉川吗?她赶快晃晃那个北大女学生的手,小声说:“你看,我那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上去讲话啦!”
“他?卢”那个女学生似乎认识他,她把道静的手握得更紧了。
挟着暖意的春风,轻轻吹动卢嘉川整齐的短发,他站在一张凳子上,在警笛越来越近的狂叫中,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扫射了一下全体站着的人群,开始用低沉的有节奏的声音讲起话来:“同学们!同志们!睁开眼睛看看这血腥的现实吧!”
他的话刚一开始,立刻有力地吸引了全场的人群。嘈乱的嗡嗡声即时静了下来,几百个人昂然不动、鸦雀无声地仰头望着他那沉静的富有表情的面孔。“我们每个青年都有着雄伟的抱负,都热望着祖国的富强和个人有远大的前途,多少革命的先烈就是为了这些,才前仆后继地流血牺牲了!‘三一八’的烈士就是这样流血牺牲了!我们在庄严地工作,我们在刻苦地学习,我们就是为了在中国实现一个美好的社会而奋斗不息!可是反过来看看我们的统治者吧他们荒淫无耻,他们对外奴颜婢膝,甘心卖国求荣;对内可就摆出了老爷架子,屠杀、逮捕、奴役、监禁,人民的生活,痛苦万分;而我们青年们自从国民党执政以来遭屠杀、暗害的更有几十万人了。几十万人!如果摆成行列,那么,多少个北大这样的大操场也安放不下呀!这是对内,他们是这样‘勇敢’而残忍;可是我们再看看他们怎么对外:现在,日寇正在加紧进攻冷口、喜峰口、古北口,当地的守军激于爱国义愤自动起来抗战,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可是看看我们的蒋委员长怎样做,听听他怎样说吧。他下令驻守平津长城之间的三四十个师,不许抵抗日本,却叫他们监视抗战部队,他对全国的抗战军民堂皇地下了命令,恐吓说:‘有侈言抗日者,杀勿赦!’”
“打倒日本强盗!”
“打倒认贼作父的国民党!”
激怒的、雄壮的呼声刚刚打断了卢嘉川的讲话,一阵急迅的枪声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像一阵晴天的霹雳,人们开始惊悸地四外观望着。
“同学们,同志们,反动统治就快要崩溃了!我们人民就要站起来了!”卢嘉川昂然站到凳子上,好像并没有听见嗥叫着的枪声,依然镇静地准备讲完他的话:“诗人雪莱说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人群中又是一阵热烈的呼应。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道静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轻轻地喃喃着。
这时狂鸣着的枪声已经砰砰地在人群的头上呼啸起来了。人群发生了骚乱,有大声喊着口号的,也有乱跑起来的。
道静惊惶不安地看看她旁边的那个女学生,又望望凳子上的卢嘉川他们都严肃地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道静的心稍微安静一点,不自觉地靠拢了他们。她仰脸望着卢嘉川,心里慌乱地想:他怎么还不动弹呀?
“不要乱!”听见纠察队跑来报告完了情况,卢嘉川高声挥手喊道“同学们!同志们!反动统治者的血腥镇压又来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但是勇敢的战士是不怕威胁的,我们拿石头、拿拳头也要和他们拚!我们向外冲吧,冲到街上继续游行!”
刚才零乱了的队伍,经卢嘉川这么一鼓动又组织起来了。
八人一排,臂膀挽着臂膀,怀里揣着石块,高呼着口号一直向北大红楼前的大门冲过去。那个北大的女学生,成了道静这一小队的队长,她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人们向外走着,道静紧挨着她,也昂然地迈着大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歌声突然像爆发的山洪,在继续的枪声中悲愤地倾泻在广漠的春天的上空。人群更加激奋了,队伍更加整齐了。
“站住!不许动!再动,开枪啦!”荷枪实弹、浑身黑老鸦一样的警察,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青年人,好像对着百万雄兵的大敌一样,有的端着刺刀,有的举着大枪,有的拿着木棒,从四面八方杀了上来。这时,罗大方再也憋不住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钻到队伍前面来,他洪亮的嗓音,震响在空中:“冲呵,冲到街上去呵!踏着‘三一八’烈士的血迹前进呵!”
人群一齐怒吼着,应和着:“冲呵,冲到街上去呵!踏着‘三一八’烈士的血迹前进呵!”
前面的队伍还没有冲到大门口,军警已经和他们短兵相接地混战起来,一阵呼喊,一阵枪柄、刺刀、石块的对打,两边的人群都大乱了!军警拦不住学...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