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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术学院就要毕业的他,不幸在补充右派名额时成了入选对象,因为美术学院没能完成上边要打右派的数量。二十三岁的学生就做了替补,替补右派分子与右派分子的待遇是一样的。他被遣送原籍,监督劳动改造。一个农民的孩子,终于考上大学,马上要圆画家梦的时候,又回家做了农民。他这样的农民,还不如他的父辈——父亲并不被组织监督,也不需要改造。村里人还算不错,因为大山深处不比城市和县城,这里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对啥是右派有点莫名其妙,村官们多是乡里乡亲,老门老户的,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里,他就是反社会主义也反不成啥样,所以也没把这事当事。当然,对于右派这是个例外,国家太大了,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就是不一样。他成了农民,干活吃饭,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到了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儿子。儿子长到该上学的时候,不好“文化大革命”来了。乡村的小学都乱了套,老师们一个个都灰溜溜地躲躲闪闪,他这个当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场,公社找不够合适的牛鬼蛇神,听说有个山村还蜗居着个大学生右派,这个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补了这项空白,标标准准的牛鬼蛇神。这一弄,本已算平静的他又不平静了,而且他的儿子也戴上顶“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闪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中,儿子却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读小学,读中学,因为学校一直在闹革命。当然,儿子不能像他那样去报考大学了。不过,他还是培养儿子有了一技之长——画画。儿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绘画的基本技法,特别是画人物肖像,他常为远近乡邻画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着他只能成为“乡土农民画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时候,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风才刮到深山老林,画家终于不再戴那顶右派的帽子了,这时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县文化馆工作,这也算恢复了名誉,学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来培养学生,他也在努力发现具有艺术潜质的苗子。他曾以正规的教育和辅导,使几个山里娃子考进了高不可攀的美术院校。同样,他也呕心沥血地培养着他的孙子,希望他能实现他未圆的画家梦。当孙子就要到上大学的年龄时,艺术院校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圣殿堂,培养艺术家的摇篮和学府变味了,能踏进艺术院校门槛的学生绝非只是具有艺术天分和培养前途的佼佼者,还有大量缺少艺术细胞、不适合学习艺术、更无发展前途的学生。这些人中不乏纨绔子弟,他们以为艺术就像吹糖人那么简单容易,搞艺术,戴上画家的桂冠,要比攻读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种学生则是文化课跟不上趟,要么调皮捣蛋的,要么智商不高的学生,也把目标瞄准艺术院校,他们以为,这行当混碗饭吃容易。如今这状况,再也不像当年他报考美术学院时的样子了,那时候能报和敢报这类院校的考生,确确实实都是学生中美术和音乐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学生都是未来的画家和音乐家。也是因为这种本不应当去攻读艺术专业的大量考生加入了这支竞争队伍,使考生变成了一锅大杂烩,使竞争变得激烈残酷又非常混乱,竞争的结果却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学生痛心悲哀,无论是考中的,还是落榜的。本来就是一块麻包片,却被录取欲要加工成龙袍。这种人并不知道,学校的教育和培养并非万能,特别是艺术领域;本来是株可以长成大树的苗子,却失去园丁的培育和呵护,使之自生自灭。权力左右着公正,金钱买走了公平,不该得到的人得到了,该得到的人得不到了。虽然也不乏真才学生侥幸入围,但它也未能掩盖住这种荒唐的错位和价值的颠倒。也许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气之下不再让孙子去报考美术学院,叫他跟着自己来这里修炼。现实就是如此滑稽,爷爷学到了本领,却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华白白流失;儿子根本没有学习本领的机会,那年头年轻人和毛孩子都在闯荡拼杀闹革命哩;孙子终于迎来大好时光,谁知金钱与权力又来践踏艺术,蹂躏圣洁。
老者的故事讲完了,它虽然简单,却很沉重。陆雯呷下一口毛尖新茶,品味着略带苦涩的茶香,暗暗庆幸自己的侥幸。她是在一九八六年考进艺术学院的,那时候,艺术院校的招生还算公正。她当然知道,母校如今已乱了方寸,的确像老者所说,拥进艺术院校的学生已不只是献身艺术事业或有艺术天赋的学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何况,这事已与她无关,她不必为此而杞人忧天。栗致炟深吸一口中华烟,又轻轻地吐出灰白色的迷雾,他虽然见多识广,老者的话语还是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灵。不过,他并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他在思索,这算不算国家前进历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当然,有的代价是可以避免的,假如国家没有搞那些所谓的运动,老者和他的儿子还会是如此命运吗?倘若是那样,老者的孙子呢?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这一切都搞过了,现在只能从现实的平台上去绘制蓝图,去谋划未来。
这时,陆雯突然向老者提出,想要他送一幅墨宝。老者遂问道:是字还是画?无论字和画,都是墨宝。
陆雯回答:一幅字吧。她何尝不想要一幅画呢,她已经发现,挂在画室里的几幅字画,都是颇有造诣和功力的。不过,她不忍心索要老者的画,她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付出的精力太大,而一幅字则是一挥而就的。
老者欣然同意了陆雯的要求,他摊开宣纸准备写字。这时,栗致炟方站起身,走近一幅书法条幅,去认真欣赏。栗致炟对字和画还是懂的,年轻时他曾练过绘画和书法。老者的字以元代书坛领袖赵孟的书体为基础,加以创造发展而独具风格。从老者的书法中,栗致炟不仅读到了赵孟大家的温润、闲雅和秀逸的风格,还领略到老者融入的淡泊、高远和凝重的内涵。这使他突然想起钟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成大金,这位主席也是以赵孟的书体为基础,而又发展演变成了他的书法风格。倘若真凭功底和实力比较二者的书法,老者的水平显然高出书协主席一筹,这一判断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可是,老者在此深山,他的作品又有谁知晓,可以断定,若将他的书法挂在省城的字画市场,恐怕也少有人问津,而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字,如今已是一字数千元,一尺(条幅)也好几千元了。这又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啊!这种混乱、无章,甚至价值公然倒挂的市场,难道也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吗?想想这些,身为市长的栗致炟也自知无能力改变。那就见怪不怪,顺其自然吧。
老者已将陆雯索要的字写好,他写的是两句唐诗,因陆雯并未对他命题,所以诗句是他随意选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诗写在三尺长的条幅上,落款的小字颇多,写的是“录王维诗句,洪峪隐士写于北方山水画鼻祖荆浩大师隐居处”
老者又拿起他的图章,往落款处盖去。陆雯看那落款,好奇地问道“鼻祖”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虽然她见过多次,知道它是始祖的意思,但始终没有找到权威的解释,至今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祖字前加鼻字的意思。老者用劲地盖着章,从容地说:之所以称为鼻祖,是因为胎儿在母体孕育的过程中,鼻子是最先长出来的,至于这种说法有没有生理方面的科学依据,并不重要,它阐述的意思已被世界各地人物认可。老者说,他年轻时在美术学院读书,老师是这样对学生解释的。
栗致炟又为老者让烟,书法条幅已晾干。老者将它折叠,装入一个信袋,交与陆雯。陆雯说,老师的墨宝收费几何?是的,这是规矩,如今求字索画,都是有代价的,哪里像以往,书画家会无偿赠与。
老者摆摆手,说他的字和画原则上不收费,特别是有偏爱者来求要的。他看着面孔有点疑惑的陆雯,又说,这里的经济来源多靠儿子了,儿子早已不再作画,出外搞建筑,领着村里几十个人在大城市承揽工程,他挣的钱大多补贴这里了。儿子原本也想做画家,也想干他自幼就喜欢的绘画,可是,有个现实问题不好办,在这穷乡僻壤,一家人都要作画当画家,就作不成画了,更当不成画家,这种行当,是得有经济基础的。老者说,他们不像城里那些成名成家的画家,干这种事都有政府支持,再说,成了名家的字画都很金贵值钱。老者还告诉客人:儿子已混成个小老板了。与儿子一样混成老板的,挣了钱大多是包二奶养小蜜的,儿子没有,儿子把钱投到咱这儿了。他想等钱挣够了,也要回到咱这儿,画画当画家。
转眼到正午了,老人的孙子来了,告诉他,为客人准备的午餐已好,看是把饭菜送到这儿,还是到小餐厅就餐。陆雯马上说,去餐厅吧,别端来端去的。老人的孙子说,中午在餐厅,用饭的还有一班人,大约六七位。他的意思是想让客人选择地点,他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与陌生人在一块儿吃饭。栗致炟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略有些不安,他欲要说什么,陆雯却先于他问话了:
“那六七位客人是哪里的?也是专业作画的吗?”
“都不是咱钟南省的,他们是钟北省一所美术学校的,是来联系暑假学生到咱这写生作画及食宿的事。”
“看来荆浩隐居处影响已经出去了,外省的人都慕名而来了。”栗致炟稍稍轻松了下来,他接着年轻人的话说。
“还是去餐厅吧。”陆雯说着,又瞅一眼栗致炟。
“好,去餐厅。”栗致炟附和着陆雯的意思
又是一顿山野美餐,餐桌上仅有两道荤菜,是红烧野兔和炒山鸡蛋,其他全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素食。这特别合栗致炟的口味,平日无论是应酬客人在宾馆酒店就餐,还是吃政府所谓的工作餐,那油水都有点过剩。今日在这里,确实是焕然一新了,他吃得很有滋味。饭局结束,陆雯找到那个端饭的服务女孩,塞给她应该付的餐费,可是,女孩却拒绝接收,她说,爷爷有交代,对他们不收费,陆雯不再难为女孩。老者边与栗致炟谈着什么边往路口送行。陆雯走过来,她向栗致炟使个眼色,就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闲聊。这时,栗致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拐回头往餐厅走去,边走边说,可能手机忘在那里。他大步走进餐厅,这里已空无一人,他掏出二百元钱,放在已擦拭干净的餐桌上,又用一把醋壶压了上去,然后大步走出去。他本来想多放些钱,又担心会引起老者的种种猜测和误解。这二百元钱只是当作午餐费了,总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他与陆雯都已发现,荆浩隐居处创建得并不容易。
走到路口,老者向他们介绍,再往前还有几个可看的景点,特别是有个洪谷寺,寺院周边山清水秀,环境幽雅,那方天地,犹如浮在半空飘动着的海市蜃楼、世外城郭,还有许多传说的神话故事,去那地方,确实是不枉此行。不过,现在动身,稍有点晚矣,怕摸黑不好返回,你们可在明日一早前往为好。
他们两个没有再往大山深处探幽,也是时间不大许可了。出门时老乡也告诉他们,千万别摸黑回家,天黑了不仅路不好走,还有凉冷的山风,会把城里人吹病的。折回的路上,陆雯突然萌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不,从昨天夜晚以来,她就把借宿的山村人家当作家了。昨天夜里,不,应该说是今日凌晨,那都是午夜以后发生的事情,她在情人温暖舒适的怀抱中,做着一个美滋滋的梦,尽管她进入梦乡的时间很短。她梦见她有了家,有了丈夫,丈夫当然就是正与她比肩共枕的栗致炟,他们还有了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家远离城市,安在了泉水叮咚、鸟语花香、景物宜人的大山腹地。那简陋的房舍远不如省城的别墅,但却舒适;那淡泊的生活更不比现代人的丰富多彩,但却温馨。她在梦中似乎悟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如何去诠释幸福的含义才算正确。她与栗致炟拉着手从一方风景走到另一方风景,他们尽情地漫步、尽情地呼吸、尽情地拥抱和亲吻,再也不用像在省城那样躲躲藏藏了。其实,她并不是谨小慎微的女孩子,只是为栗致炟着想,情人的身份特殊啊!盯着栗致炟的人太多啦,做官的人不比做生意的人,也不比自己这样从事艺术的人,他们太娇贵了,太怕舆论的影响了。他们这类人是那样看重政治、看重仕途、看重官位,他们这类人的骨子里有个共同的“座右铭”也许这三个字并不准确,不过陆雯是这样认识的,那就是“得了官位,就得到一切!失去官位,就失去一切”!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政治家教会了他们这种人生观念,他们这些人还有个特点,就是并不把这心中的想法明讲出来。他们明明是想要那权力,要那权力带来的高附加值,可是,他们嘴上却一直在讲是想做公仆,当人民的“佣人”陆雯不然,她并不把当官不当官看得这么重。对栗致炟,她只是爱他,她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市长。当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个英俊潇洒、阳刚个性的男人,这些就够了,至于其他,都不重要。就是说,无论他是百姓庶民,还是官员领导,她都爱,她不会因为他身份的变换而改变一见钟情的感觉。她是因为爱上了栗致炟才处处去理解他,事事为他设身处地,时时为他换位思考。既然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他的一切,爱他的全部,既然是全部,当然就不只是阳光照射的那一个方位。爱,是没有道理的,它是汹涌的洪水泛滥,是岩浆的迸发乃至爆炸。以什么样的条文、规矩修筑的樊篱和围子都阻挡不住,这就是爱情,是陆雯执行着的爱情。他们一道在山林中摘野果,在小溪里摸螃蟹,在庭前屋后栽上花椒树,又种了萝卜和白菜,栗致炟被邀请到山野小学讲课,她在那里为孩子们画像当她从美梦中醒来,却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情人,只是一个人在美滋滋地回忆它、享受它。这阵儿,两个人在空山鸟语的天地中,她再也憋不住涌动的情思,终于向栗致炟倾诉了这首“梦幻曲”同时,她告诉他,她想做家庭主妇,想体察一个家庭主妇的感觉和味道,就在今天晚上,她就做家庭主妇。
栗致炟开始有些不大理解,只是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对他解释,她今晚要亲自下厨房,为大家做饭,亲自洗刷炊具、打扫卫生,为丈夫铺陈被褥
情人听着情人的心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野空谷回荡传响,经久不息,笑声过后,栗致炟说:既是这样,咱俩得加快步伐,早点回家。不然,等人家把家庭主妇的活都干完了,你还怎么再做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