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还没有出现在中国,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此番贾珠乃是暗地里倚靠一侧的桌案方能稳住身形,右手拽住桌沿将指骨拽得泛白,心中一个念头正呼之欲出,嗓音微哑地反问道:“你、你既说这个东西不该出现在此时,你又是如何知晓此物?”
梁思问闻言本可随意搪塞曰道听途说抑或是从书本之上读到之类,然不知为何,却对跟前的贾珠实言相告:“说起来你或许不信,我曾经与人约定,这辈子如果能和他结婚,一定会送钻戒给他,因为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只有这样东西可以代表我对他的感情……从前只送给他一只用草编的戒指,说以后会换成钻戒,只是没来得及……”说到这里已是黯然神伤。
一旁贾珠闻言已是双目圆睁,情不自禁以右手捂唇,藏于云袖中的左手拽得死紧,指甲已深陷掌心之中。无人知晓他此番几近耗尽了全身力气方才勉力压抑住未曾恸哭出声,压抑住欲哭喊那人名字的冲动。方才一席话,唤回了贾珠脑中早已忘却的记忆,那正是自己前世的爱人曾对自己取下的承诺,从前世到今生,他一字亦不曾忘却。原来当年的那场车祸,前世的爱人亦同自己一道穿进了此世,作为“梁思问”存活在这里。到底是天意弄人,他二人终是天各一方,若非这场平叛之征,或许贾珠永远亦无法知晓此世尚有一个他。原来扬州之时梁思问神志恢复之时口中所道第一个词并非是那“阿谐”,而是自己前世的名字“阿燮”,只是彼时自己却未曾明了;无怪乎彼时惟有面对自己之时,他登时便能恢复神志,而之前自己亦多番下意识地施予援手,皆得以解释,便是因了他二人之间,冥冥之中拥有的一点情缘。亦无怪乎彼时总觉他行止怪异,与了此世格格不入,只因他与自己一道本并非此世之人;然事到如今改变的是自己,忘记过去的亦是自己,过去多少情难灭,情未了,欲抱情独守,终抵不过生死轮回流转……
正如此暗自忖度,心事辗转撕心裂肺,一旁的梁思问见贾珠身形微颤、面色发白,忙不迭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贾珠闻言下意识否认:“不,并非,只、只是忆起些许旧事……”
梁思问听罢半信半疑,亦不多言,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戒指是怎么来的,现在这里应该没有这种制造技术。”
贾珠低声对曰:“我曾接待过英国使团,团长是开辟新航路的航海者之一,戒指便是蒙该人所赠……”
梁思问闻言恍悟:“原来是这样,你还真时髦。”
此番贾珠是有满腔心事欲诉,奈何却是全然说不出口;欲就此告知他“我就是阿燮”,却已不能够。只得佯装随意地说道:“此番你若有那空闲,我想和你闲谈一阵。”
梁思问听罢颔首:“我没什么事,很闲。”
贾珠方问道:“我惟知你本籍姑苏,后来方成为王大人亲卫。在此之前,你家在何处,家中亲人若何?”
梁思问闻言略为疑惑,不知贾珠为何忽地与自己话那家常,然仍是如实告知:“我没有亲人,孤身一个……”从梁思问所言得知其生在一殷实小户人家,然两岁大小之时家乡遭遇草寇,全家罹难,惟他一人为一恰巧路过该处的僧人救下,被带至寺庙之中,跟随一干僧人长大,身上所习得的几许拳脚功夫皆得益于僧人传授。那寺庙修筑于深山之中,常年与世隔绝,遂从小到大便也并未受到多少外界的影响,不过听凭自然,仍保持原本性情。王正玺乃是那寺庙的香客,知晓梁思问习得拳脚功夫,方令其做了自己的亲卫。
贾珠听罢梁思问自述经历,心下感慨万千,沉默片晌方问道:“这些年,你自谓过得可好?”
梁思问则答:“不好,但也称不上很坏。我虽然没有家,好在王大人对我很好。”
贾珠:“……你护送王氏一家归乡之后,有何打算?你颇具身手,若为朝廷抑或地方效力,不愁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梁思问则道:“将他们一家安顿妥当之后,我大概会找个地方买一块土地自力更生吧,不想再为朝廷或者官府办事……”
贾珠闻言很是意外,问道:“如此岂非屈才?可知在此世间,若欲出人头地,惟有效力朝廷……”
梁思问则摇首打断贾珠之话道:“贾大人真是朝廷的代言人,这个时候还没忘记劝人加盟……”
贾珠忙道:“我……罢了,你误会我了……”顿了顿方道,“你唤我鸿仪罢,抑或直呼贾珠亦无妨。”
梁思问听罢沉默地瞅了贾珠一眼,亦未多言,随后似是忆起一事,又开口打趣道:“也难怪你会这么说,想必你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我见你和孝亲王感情很好的样子,你和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贾珠听罢急道:“此事你当真误会了,他乃兵部尚书,我不过区区一介郎中,只上下属关系罢了。此话句句实言,绝无欺瞒。”
梁思问闻言似是兀自寻思。贾珠忙转了话题道:“既然你意已决,此番多说无益。如今你倘有甚遗憾抑或心愿,务必告知与我,我当尽力助你。”
梁思问很是意外,对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此番贾珠顿了顿,斟酌词句答道:“不知你信否,人与人之间,冥冥之中或可有些因缘,我自觉与你缘分匪浅,由此方欲尽力助你。”
梁思问闻言亦是认同:“我相信,并且我感觉和你之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如果你和我没有缘分,当时我恐怕也恢复不了了。”
听罢这话贾珠勉力从脸上抽出缕浅笑,却只如哭泣一般:“是吗……”
此番梁思问却是自顾自说道:“如果说我现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的话,就是希望能找到他,虽然我不知道他在不在这个世上……只是我想他和这里的一切迥然不同,如果在这里,我一定能从茫茫人海之中认出他……这些年在山中生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过了这么久,找到他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或许只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才一直坚持,我因为阴错阳差来到这里,而他却根本不在这里,已经转世投胎了……”
一旁的贾珠闻言早已是九曲回肠、惨然大恸,几近拼尽全身力气方按捺住不令了悬在眼底的泪水就此夺眶而出。千愿万愿,千恨万憾,惟有此事是他无法助他实现之事,他不能亦无法开口告知他他寻找的那人尚还存在于此世间,无力应承亦无力取诺,那人抱守残生连来世均无法再行交付。
半晌,待梁思问说完回过神来,方觉察贾珠许久不曾言语,遂道句:“你觉得很无聊是吧,说的都是与你没多大关系而又虚无缥缈的事情……”随后见贾珠神色有异,又道,“你的脸色一直很不好,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贾珠听罢这话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眼底泄漏的恸哭勉力压了下去,方抬首淡笑着对梁思问说道:“大抵未过多久我亦需随王师归京,今后你若有甚需要我相助之处,且遣人来京寻我,打听荣国府便是;若是彼时我已不在,你只需寻到城外的趣园,该处乃是一私家宅邸,我将三千两银子装进箱子里埋于园门处刻着《趣园序》的大石的地下,你若需要,可前去掘出救急。届时以此物为凭便是……”说着欲从身上取出一贴身之物当作信物,翻找半晌,只见此番戴于身上的皆是要紧之物,诸如煦玉的家传玉佩、元春亲手缝制的荷包、冰彩玉髓,便是脖子上戴着的蓝玉髓亦皆是不可与人之物。此番无法,贾珠只得将头上的一只碧玉簪子权作了信物赠予思问。
梁思问接过郑重道谢,又打趣一句:“其实我更希望你将你那钻戒当作信物给我。”
贾珠知晓此不过戏言,然此番听在耳里却是意味深长,只得强笑作答:“抱歉,若是他物我亦不作计较,只这戒指乃我成亲之信物。”
梁思问听罢亦不在意,摆手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在意。”言毕却又肃然说道,“不过说真的,现在我倒希望有一天能在北京见到你,不为你的银子,只是单纯想见见你。”
对面贾珠闻言已是痛肠欲裂,只得强作欢颜对曰:“好,我于京扫榻以待。”
随后梁思问将那玉簪收了,告辞自去。房里贾珠目视梁思问离去的身影,再难支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床榻边上,失声哭喊,痛泪盈腮,口中无声呼号一个名字:“秉章!……”双手握拳无意识地砸在床榻之上,一拳又一拳,直至双手鲜血淋漓,亦不及心上的痛楚半分。
为何!为何前世他二人一道赴死,上天既令他二人来到同一世界,却为何又令他二人南北相隔!这许多年来从不曾令自己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个他!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如今既要令他出现,又如何不令自己先于煦玉遇见他!偏待自己已赔尽了感情赔尽了心,便连来生都尽皆赔了进去之时,方告知自己他亦在这个世界,尚还信守他二人从前的诺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只如今朱弦已断,旧情难遣,空余无边悔恨衔怨,千回转。
翌日,贾珠起身之时方觉自己双目红肿,难以示人。梁思问等人辞别归乡,贾珠只得推说身体不适,命千霰代为前往城外送行一回。自己则悄然将手上钻戒摘下,以麻绳串起系于脖子之上,垂于心脏上方。麻绳质地粗糙,磨砺着颈间的肌肤疼痛难忍,宛如那逝去的感情磨砺心上的肌肤那般,直至归京后与煦玉再度重逢,方才摘下重又戴回手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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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忆往生旧事又重提
?张燮一家是在他五岁大小之时搬到这个小区的,彼时他对周遭全然陌生,亦没有认识的小孩。而那时小区里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圈子,一个院里认识的孩子皆爱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玩乐。而张燮初来乍到,未曾认识其中任何人。然即便他与这里的孩子们均认识了,恐怕亦不讨孩子们喜欢。在他们眼里,张燮为人有些孤僻,不善言谈,颇喜一人独处,自己静静待于一处看书,能坐上一上午。而在喜动不喜静的孩子们看来,当真是怪人一个。
在张燮家所在的单元附近有一个人造荷花池,荷花池旁是石制的靠椅,其宽度能容下两名成人并肩而坐且尚有余暇。张燮自小便喜坐于此处读书,长此以往,小区的居民虽不知这沉默寡言的小孩姓甚名谁,倒将他都认得熟了。
某一段时间,张燮喜欢上阅读关于历史与军事题材的书籍,家中的一套《上下五千年》被他翻来覆去读得不亦乐乎。惟一的憾事便是家里的这套没有下册,遂有一段时间,他只得怀着对后文的无限想象与憧憬继续反复读着上册与中册的内容。直到某一个春日的午后,张燮又一次坐于荷花池的石椅之上,将中册取出来读。未想却忽见眼前出现了一本书,正是《上下五千年》的下册。张燮见状一惊,顺着书本以及持书之手往上打量,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孩稚气的脸。那是张燮第一次见到祝秉章。
祝秉章也是这个小区的孩子,确切而言可谓是这个小区孩子的头儿。较张燮长上一岁,张燮家住一栋二单元,祝秉章家则住二栋一单元。只因之前祝秉章曾于亲戚家寄住了一段时日,张燮一家刚搬来此地之时方并未见到他。
此番祝秉章见跟前张燮只拿眼瞅着自己,却既不接过亦不吭声,有些尴尬,于张燮身旁的石凳上坐了,开口说道:“这套书我家里也有,我见你看这两册书看了很久,却总不见你看下册,所以我想你家里大概没有这一本……”
张燮闻言,默默伸手接过那书册,半晌过去方低声道了回谢。他二人当天并未多谈,之后许多日也没有。这册书是张燮读得最快的一册《上下五千年》,不过三天便将五百页的内容读完。彼时他尚且不知祝秉章名姓,只知他常跟随小区里的小孩一道玩乐。之后是张燮第一次跟小区里的孩子打交道,便是询问祝秉章家住何处。随后便一个人寻到祝秉章家中,忐忑难安地敲开他家的门,将书双手奉还……
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彼时他两人都还只是小学生,识字不多。张燮教会祝秉章学写自己的名字花了很长时间。那时历史与军事是两人的共同喜好,有许多个周末,两人都爱一道前往市中心的新华书店看书。曾为了收集《辞海》上各个朝代皇帝的条目而从早到晚地泡在书店之中,直到书店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