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已经忘了上次有人在自己跟前放肆,是什么时候了。
“老实讲,”与领导对话的要点就是半真半假,该坦诚的时候坦诚,“您老的问题学生方才没想好,原本也打算那么说,但想来您老阅人无数,学生这点小伎俩摆出来,岂能蒙混过关?也只是卖蠢罢了。”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第一步,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跟对方有天大的差距,完全不敢耍心眼儿。
但……该耍还是得耍,因为没有上位者喜欢蠢货。
董春抬手把指尖的棋子丢回去,反手端起茶来,先用盖子轻轻刮了刮没什么可刮的茶汤,这才从盖碗上方瞥了秦放鹤一眼,“大年初一,买卖也该开张,卖些与老夫瞧瞧。”
茶水大约有七分烫,稀薄的白色水汽袅袅升起,将董春的一双眼睛依稀挡住,但秦放鹤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分量。
“是。”
得救了,终于可以不用下了!
他也顺势放下棋子,不去看被杀得丢盔弃甲的棋盘,专心应对起来。
“学生自幼父母双亡,家里穷得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东家凑的鞋,西家缝的袄……但村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田地不肥,每年收的粮食都不够吃,家家户户都要去城里以新换旧。陈粮不好吃,但好在同样的价钱能买更多,再弄点瓜菜,拼拼凑凑,就不用挨饿了……”
莫说自小锦衣玉食的董芸姐弟俩,便是汪扶风师徒三人也觉得有些陌生。
真能那么穷么?
或许偶有天灾人祸时,确实有灾民流离失所,饥民四处乞讨,但风调雨顺时也这般么?
看见他们的反应,秦放鹤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董春一派,亦算寒门出身,这也是汪扶风最初愿意收秦放鹤为徒的根本原因,觉得差距不算太大,可以试一试。
若换作蒸蒸日上的世家、贵族,秦放鹤甚至根本入不得他们的眼,因为阶层不同。
“寒门难出贵子”,很熟悉的话对不对,后世无数普通家庭也是用这句话激励自己,激励后代,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阶级跨越。
但其实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寒门”并非现代人想象中的所谓普通老百姓,而是稍微差一点,或者说落魄些的世家、大族。
而秦放鹤这种,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只是庶人!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穷鬼!底层穷鬼!
说白了,打从一开始,掌权者就觉得读书这件高级事跟我们底层穷鬼没什么关系。
门槛最低的也就是寒门了。
偶尔零星有几个闯进来的,实属意外。
来都来了,那就留着吧,反正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于大局无碍,还顺带能给外头人瞧瞧,我们是公平的。
看看真正的寒门吧:
董春本人,非常遥远的祖上曾列侯,只是世代递减,几代前就没了。
而汪扶风,家中世代为官,哪怕品级不高,也是正经官宦子弟。
在秦放鹤入门之前,董门出身最差的是大师伯庄隐,白身,家里往上数八代都扒拉不出一枚官印,但他家有良田数百亩!
所以秦放鹤可以适当卖惨,换取一点缓冲空间和些微怜爱,但绝不能指望“动之以情”。
因为不可能。
大家的起点和出身就不一样,本质上代表的阶级利益也不同,无论秦放鹤说得再如何惨,惨绝人寰那么惨,这些人也不可能共情。
因为想象不出来,他们会觉得你在夸张,在撒谎。
更甚者:与我何干?是你祖上不够努力吧!
或许这些人在几年或几十年前,也能多少有点触动,但终究不是现在。
都过去了。
走这条路的人,如果同理心太强,太容易共情,往往会很痛苦,走不远。
说句不中听的,在座众人身上所有的良心加起来,可能都凑不出一副整的。
“……所以最初,学生只是想让自己吃饱饭,吃的好一些,穿的好一些,”秦放鹤笑起来,非常真诚的那种,“仅此而已。”
众人的神色便正常了些。
对嘛!
这就对了!
民以食为天,人之常情!
“读书很费钱,乡亲们接济颇多,学生不是没想过报答,奈何有心无力。后来侥幸得中秀才,时任章县县令周幼青周大人私下贴补学生几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