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式父与子

    父亲是长长的人类索链上重要的一环，他联接起神秘遥远的过去，延伸到不可预知的未来。狄更斯在远大前程中说：“人生的长链不论是金铸的也好，铁打的也好，荆棘编成的也好，花朵串成的也好，要不是你在终生难忘的某一天去动手制做那第一环，你就根本不会过上这样的一生。”我想，每个人这重要的第一环是在我们人格形成时的童年亲手打造的。因为父亲也参与了打造儿子人生第一环的历程，所以，每个人的人生才各不相同。

    一天偶尔翻到父亲三十年前的旧照片，年轻的父亲意气风发，甚至比我还要帅气。朋友们都说简直和你一模一样！现在的我正年轻，父亲却衰老地找不见当年的影子。我惊讶于上帝的安排，我简直就是父亲的复制品。但我知道，在我幼年的自我意识觉醒时，我就开始抵抗父亲的影响，我甚至想过我可以成为与父亲完全不同的人。

    我和父亲的关系可以说成恶劣，就像一对冤家。父亲性格暴躁，他表达对儿子关心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满。大部分时间是他朝我声色俱厉地大吼，我觉得我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我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沉默，或者叫做逃避，后来发展成视而不见。无视父亲的权威，才更能表达我的独立性。我无视父亲的存在，但他在是我还是提心吊胆地如临大敌，确实，少年时代的父亲是我最大的敌人。幸好那时有母亲的调解，不然两父子还不知道怎么相处。我需要一个慈祥的父亲，可那时的我却得不到。

    父亲与母亲无数次地在晚饭后回忆他们儿子儿时的故事，多如我一出门就伸出双手拦住他要他抱着，我哭着一定要看已经结束的电视节目，我随时随地在地上打滚耍赖，直到最后一次我挣脱他的怀抱，独自去观察更吸引我的世界。我知道父亲不满意现在这个和他关系冷漠的儿子，他更喜欢从前心智不成熟时必须依赖他的儿子。也许那段时光的确美好，我将其称为童年时代的两小无猜，是父子关系中的第一种状态，年轻的父亲与天真的儿子几乎成为两个男人之间完美的幸福公式。但当儿子心智成熟变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再依靠父亲时，接着会出现漫长的第二种状态——成长的对抗。

    父与子是两个男人和两个时代的磨合与碰撞，爱恨交织的父子情充斥着两个男人成长的烦恼。我认为父与子之间的恨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无关。儿子的恨来自人格独立的需要——每个人都想竭力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依赖任何人，无论那个人怎样爱他，怎样相信他。而父亲的恨则是对儿子期望过高的恨铁不成钢。儿子的恨里是轻薄的怨，父亲的恨里则是浓烈的爱。

    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依恋到离开父亲的影响，独自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路途上，开始主宰自己命运的探索之旅。

    软弱的父亲，儿子至少可以掌控自己的未来。但暴君似的父亲掌控了儿子所有的选择，包括爱情的选择，这对儿子来说的确是灾难。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一生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在他眼中，父亲就是万物的尺度。他在36岁时鼓起勇气向“坐在背椅上统治着世界”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他说：“最近您问起我，为什么我说惧怕您。在您看来，事情仿佛是这样的：您一辈子含辛茹苦为子女，尤其是为我牺牲了一切，我才得以过着‘奢侈放纵’的生活”“我有您这样的人做朋友，做上司，做叔父，甚至做岳父，我会感到很幸运的。可是您偏偏是父亲。而就我而言，您做父亲太强有力了。”也许从这对失败的父子关系上深入思考，我们会发现即使是花朵串成的人生长链也不能改善父子之间的对抗。父亲不仅参与打造了儿子人生第一环，还影响了他整个前半生链条许多环节。

    马克思曾说过：“人不是一件东西，他是置身于不断变换过程中的生命体，他一直都在成为却永远尚未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那个人。”当父亲不再是天神一般强悍，上帝一般威严时，儿子仍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已经老了，他的头发所剩无几，目光不在犀利，腰身也不在挺拔，我知道他需要我的爱。当两种对抗的力量渐渐只剩下一种单独存在时，儿子会理解父亲。此时父子关系构成第三种状态——生命尽头的和解。我装做不经意地关心他，不让他感到不适，父亲也开始接受这个一直想做自己的儿子。也许父亲一直想和倔强的儿子和解，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至他最终年老体衰必须依靠儿子，就如同当年儿子充满爱意地依靠他一样，体面地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我不认为父亲是成功的，但我承认那时的我也不是个好儿子。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还会有很多儿子认为父亲没有扮演好他的角色，但失败的父亲他的教育方式---他认为最成功的爱的教育，可能也是来自他的父亲，这一点我们应该理解。现在的我历尽世间的冷暖，我逐渐发现我还是没有跳出父亲的阴影。我成功时的得意，失望时的痛苦，包括疲惫时沉默的样子，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无法颠覆上帝的安排。或许上帝并不是随便旋转轮回盘的，上帝故意安排上辈子你最亏欠的人做你的儿子，留在今世偿还。而父亲，也许就是我今世最亏欠的人，今生已无法报偿。我希望我将来的儿子不会恨我，我会允许他做自己愿意成为的人。

    成功的父亲也好，失败的父亲也好，无论如何，给予我们生命的父亲在人类的词典上始终是一枚沉重的勋章。父亲支撑起这个世界的重担，他把所有的深沉全部收集起来，给予了一个世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