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扬讪笑:“卫相心系国家,很好,很好。但是封邑不是从来如此么……”
“茂、怀两地,土地富饶,人口众多,若能为君侯所用,能为国库添钱帛米粮,能为军队添兵丁战车,是国都东面的屏障。臣听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公定制之时,只道天子与诸侯之地可以传承,没有道公卿大夫之地可以传承,公卿大夫之地,只是领有,并非所有。只是公卿效仿天子与诸侯立家传嗣已经很久了,早就忘记这地归属于谁,君侯也不记得,所以臣不得不提醒君侯,以免君侯到时候后悔,收了臣的地去。”
姜扬心中感怀:“卫相一心为国,真是让人心里感动。如此贤良没有奖赏,孤心中也有所不安。不知道有没有折中的办法?”
“有。”卫阖叩首,“臣自请食邑。臣是外国游士,不比公卿世家有食客三千,没有贤良可以替我出任‘宰职’治理两地,所以请把茂、怀划入清安郡,归郡公所辖。两地所出之税,臣领三一,君侯领泰半,军赋则当如国中其他郡县。我听说,景公治理有方,茂、怀两地多有强人游侠出没,正好可以为我增补三军有所贡献。”
“这个办法倒是好。”姜扬点头,“这样,此地仍归孤所有,孤可以尽用其地力人力,而又可以封赏爱卿,让爱卿享有厚禄。甚妙。”姜扬说着陷入了沉思。国中旧有的封地制度,一旦外封,就完全阻绝了国君与那块地上的人的所有联系,留给被封者统治。人民但闻有封君,不明有国君,除了那三分之一以各种方式被隐匿的赋税,他既不能征发军役,又不能介入任何事物。如果国中的所有封地都可以用“食邑”的方法收回,冠名遥领,那么他可以直接支配的力量当增加几何?!如他所见,容国并非不富强,人口并非不众多,而是这富强这人口都藏于巨室,用于私家倾轧。姜扬坐在王座上望着淡然的卫阖,心绪万千,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臣有事启奏。”御史出列,“这茂、怀两地自从落到景氏手里,就不曾上交过应归于公室的税款,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之久。”
高长卿与景荣对视一眼,示意几乎就要哭出来的后者严厉的眼神,让他闭嘴。姜扬奇道:“有这种事!”
御史义愤填膺:“其他大姓大抵也是如此。请君侯以此为契机,彻查此事,让他们交足税款,充实国库。”
卫阖高兴道,“如果再加上今年茂、怀两地的出税,便可以将城中下军好好规整一番,重新建制。此次国中遭劫,君侯路途多舛,俱是因为国中除了那八百虎臣没有其他的军队。偌大一城,单靠各年来国中服役的农人维持治安,实在混乱。君侯可以效仿西府军,营建一支专门驻扎在国中的军队,专职武事。”
姜扬光听到收税,还很愁苦;一听到建军,立刻兴奋地直起了腰板:“这个好!这个好!孤要亲自操练他们!要好好甄选国中身强体壮的好儿郎!”说着高兴地以拳击掌。这时候瞄道高长卿清白如鬼的脸色,登时想起他昨天夜里说的话,有些气短。他轻咳两声,“嗯,要好好商量,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不过拖欠国库的税款不能再拖了。各位都是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出去实在是要遭人耻笑。”
诸位卿大夫赶忙出列陈明缘故。有些是借款,有些是拿去赈灾,姜扬皱着眉头听完,问:“卫相以为如何?”
“既然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君侯不如宽免几天。”
“然。”
于是此日散朝,所有人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高长卿整个人都是冷的。纳税也罢,这是本来就应当要教的,可是卫阖太狠了,一方面开了食邑的先例,日后一旦风行则一发不可收拾;一方面居然要在国中设立常备军!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把他们当什么了!领兵权原本就应当属于卿大夫,就像封地上的人原本就应当属于他们统辖,君侯与国家就不该委派官员插手!一旦有这样的官员产生,原本牢不可破的体制就被打破了呀……等等,卫阖难道是想建立新兵,让他们因为军权而打起来?这也把他们看太低了!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得逞!高长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思绪,漫无边际。
姜扬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又发脾气?”
高长卿被扯回现实中,觉得正午的太阳格外刺眼:“没……”他低声争辩。
“叫了你几声都不应,让你等一等我你也顾自走了!”姜扬数落他,然后又忧心忡忡,“方才在朝堂上看你面色不愉,是哪里不太对么?”说完很是着急地一摇头,“不行!你不能做作册内史。这样你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力!你不点头,我什么决定都不敢私自做下啊……”
“凡事推敲推敲,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高长卿按住他,“先去用午膳。”
姜扬随手让宫人把午膳端来书房,跟高长卿一道并肩往偏殿走去,抬辇的宫人跟了一路。姜扬第一次干预国家大事,手中大权在握,又是兴奋又是头痛:“我觉得卫相说得都很在理。食邑是个好办法!能够在国中建军……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以为如何?”
高长卿心想,我想让他去死。嘴上却含糊带过,将话题引开:“嗯……你可有施政纲领?”
“什么?”姜扬一头雾水,“施政纲领。”
“是。就是君侯最想做到的事,以及大致如何实现的构想。”高长卿朝他一拱手,“一旦君侯有施政纲领,就会在头脑中有一个统领全局的标准:这件事要不要做?做了对我的为政的目标有没有帮助?如果去做,怎么样才能不与其他政策相冲突?我想实现的目标,其总摄价值在于何?只有想清楚这些东西,君侯执政的时候才会有主心骨。”
姜扬大喜,按住他的双肩:“我、我……”竟然泪水盈眶,“我听说的明君,不及昏君的十分之一,而昏君的身边总有宵小之辈,混淆视听。今天我身边有你和卫相这样的贤能,我无知,将你们当做主心骨,你们却都没有以权谋私,一步一步教我如何把自己当做主心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周成王一样幸运。”
高长卿心想:也是,我与他说这个作甚。蠢死了。
姜扬望着窗外的白光,眼中充满光亮:“我的为政纲领就是:打岐人,杀姬冲!岐人欺我太甚!我一定给他们好看!”
高长卿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一拱手,淡笑道:“君侯圣明。”暗地里却松了口气:好!这下卫相都不会帮你了。待你知道朝堂不易,四面是敌,就会愈发倚重我了……
这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只听姜扬道:“啊……姐姐?”高长卿抬起头来,正望见素装盘髻的高妍。高妍朝他俩淡漠地一点头,“太后那里,已经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