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嬴政搭在书卷上的食指不禁蜷缩,他在想,宁真的会来吗?
他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思绪回到了父亲临终前给他讲的故事。父亲说,刚出生的幼鹿尚且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到来的危险,所以它们需要躲在草丛中靠着皮毛的伪装躲过豺狼虎豹。
但伪装并不会一直都有用,总会被发现的时候。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逃走……
嬴政觉得江宁会是那只逃走的幼鹿,她会在嗅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避开危险,绝不会等到祸事临头再想办法。如今他们之间的平衡崩塌,他已经成了危险的源头,宁还会来见他吗?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总是会在空闲时冒出头询问他一次,吵得人心烦。
然而嬴政心头的烦躁却在听到江宁坠河下落不明的消息后一消而散,他才不会相信马车会平白无故地失控,也不会相信江宁会恰巧坠河失踪。他猜,这大抵是她脱身的手段。死亡是解决猜忌的最好办法,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我应该夸她聪明,夸她善解人意,将一切都终结在最美的时候。嬴政漠然地想。可即便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是想再见一面。
“人总是贪心的,总想鱼和熊掌兼得。这可不好。”记忆中的江宁同他坐在长廊中,两条腿随意地晃动,白皙的双足在水色日光的浸润下让人移不开眼睛。
嬴政的喉结微动,睫羽掩盖了眼中的情绪。
而坐在身侧的江宁一心眺望远方,并没有注意到嬴政的异样。
“不告而别自然是因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见面说不定会血溅三尺。有的时候,不告而别有时是为了保全彼此的体面,有时候则是为了保命。”
宁双手撑着木板,歪着头看向他:“就好像在他国为质,我们要逃跑一样。难道我们在走的时候要跟看守的护卫打声招呼吗?要真是这样做了,只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嬴政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仿佛压了一座大山,沉重至极。
“所以你一定会不告而别的,对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调节矛盾吗?”
“没有。”
“不就得了。既然没有矛盾,那我跑什么?”宁笑了笑,伸出手掐住他的脸颊,“王上你的心思有时候也敏感的。”她眼珠子一转,露出坏笑,“王上你是不是遇到心上人了,结果不小心把人家惹毛了,所以来向我旁敲侧击了找解决办法……”
其实所有的答案藏在不起眼的日常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嬴政按着太阳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想,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往昔不会再回,也不约而同地希望体面收场,那便不要再扭扭捏捏矫情做事。人生又不只是有情爱。
就在他打算替江宁最后一次收尾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跟着扶苏他们走进了屋子,少有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大脑陷入了空白,只能遵循本能地直勾勾地望着那本应远遁乡间田野的江宁。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本就瘦弱的身形也似乎更加消瘦了。阴嫚曾说过,自从宁收到了子婴的信后,她的胃口也不好了,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每天都要誊抄祝祷词来平复心情。
“阿父,阿母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她为了你的安全把自己置身于险地。”阴嫚看向他,“我想,没有人比阿母更爱阿父了。”
他看着那双只剩下骨头的手,黑色的皮毛衬得手更加惨白,青紫色的线条穿梭在手背中,指腹是被寒风浸透的红色。他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住了江宁冰冷的双手,想要让这双手回暖。
在他握住对方的手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对方细微的颤抖。既然这么害怕又为什么要回来了?
嬴政问出了口,凝望着江宁,抓着她不肯让对方离去。
在江宁的讲述中,他看到了对方捧着一个真心,顶着巨大的压力来到他的面前,向她诉说着她的爱意。那炽烈的感情如烈火般滚烫,融化了覆盖在他心上冷硬的外壳,将那些怀疑猜忌焚烧殆尽。
他在那个时候就在想,他这些年已经足够小心了,这一次他想放肆地赌一把。用自己的青史留名去赌对方所言不虚,赌对方的真心!
“陛下?”宁迷迷糊糊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出,他垂眸望去只见怀中人睡眼朦胧地看向他,“是天亮了吗?”
嬴政被江宁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子逗笑了,他伸出手扶住对方的后脑,一手越过对方腰肢将人圈在怀中,轻轻地蹭了蹭江宁的发顶,声音低沉道:“没有。还有时间,再睡一会儿吧。”
江宁闻言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胸口,就着睡意继续缩在他的怀中入睡了。
嬴政在她的发丝上留下一枚亲吻,低声道:“睡吧。”
我们还有好多个明天要一起度过呢。
第159章正文完结
随着最后一场大戏在惊心动魄中落幕,江宁感觉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重担移开了。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概是黑云压城时突然有一道金光刺穿了厚重的乌云。昏暗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深色的云朵变回了洁白柔软的模样。
直觉告诉她,之后的日子将由他们自己开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想,或许是一次次改变的积累引起了质变吧。算了,还是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只要知道以后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就行了!
于是江某人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将之后的善后工作统统丢给了嬴政和三个孩子,美其名曰我前期工作都做完了,收尾你们来了吧,我光荣下岗了。
阴嫚撇撇嘴:“我看阿母你就是在躲清闲。”
江宁靠在凭几上,看着阴嫚气鼓鼓的模样忍俊不禁:“我这可是在锻炼你,你看子婴不也没说什么吗?”
“那是因为阿兄已经习惯了。你再问问岁安阿兄,他眼下乌青已经那——么黑了。”阴嫚语气浮夸,像极了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他这会儿跟在阿父身后处理公务,估计心里已经在疯狂喊着救命了……”
“多坚持些时日就习惯了。”江宁掀开罐子将牛乳倒入其中熬煮。
“阿父说得没错,阿母一肚子的歪理邪说。”
“啧,就知道掀我老底。”江宁咋舌,将奶茶推到了阴嫚面前,“喝?”
“喝!”阴嫚捧着茶盏抿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喟叹。
子婴喝了一口赞叹:“伯母的手艺天下一绝。”
江宁被夸得心花怒放,冲着阴嫚说道:“瞅瞅你阿兄,再看看你。”
“阿兄你好狡猾啊!”阴嫚哼了一声,“我要曝光你!”
嗯?有情况?江宁的八卦之魂久违地上线了,支棱着耳朵准备听一听子婴的小秘密。
“昨日我和阿兄从章台宫出来,在长廊上遇到了述职的阿嫣,结果阿母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阿兄和阿嫣竟然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江宁闻言挑起了眉头,阴嫚口中的阿嫣是蒙恬和卜香莲的长女蒙嫣,她和子婴同在蒙毅出开蒙,虽然差了三四岁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不过两人一直以友人相称,从未有过亲密之举,他们这些长辈也没有想着把两人捏在一起。所以,怎么突然开窍了?
阴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解答道:“我当时好奇,所以稍稍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是在合兵的时候,子婴阿兄英雄救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