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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鹊桥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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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期大考最后一天,受到太平洋上空低气压外围环流的影响,天气突然变得阴郁灰暗起来。玫瑰一大早到学校把书包往座位一丢,就嚷嚷乱叫:

    “倒楣死了!早上起床就摔了一跤,上一出门,老天又是这一副晚娘脸孔;然后等了半小时才挤上公车,刚刚在校门口,无缘无意又被教官训了一顿。真是衰死了!”

    “谁叫你平时不多烧香拜佛,倒楣鬼才会缠上你。”我跟她开一句玩笑。

    “闵怀椿,你这死没良心的!”玫瑰双手叉腰,横眉坚眼扯着嗓子大喊,标准泼妇的模样。

    “我已经够倒媚了,你还敢取笑我!”

    我斜视着她,似笑非笑。我才不会被她这支纸老虎给吓了。

    “小声一点,鸡婆在瞪你了。”冬瓜提醒她。

    玫瑰的确太夸张了。平时还无所谓。今天这等时候,大家没命似地念书,屁都不敢放一声,玫瑰这“大嘴婆”不惹人反感才怪!偏生她不知好歹,偏要触犯众怒。

    “笑话,她看她的书,我讲我的话,谁碍着谁了?”

    这一次惹来更多的白眼。我看实在没必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便对她说:

    “的确是没碍着谁。不过,小姐,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考试了,你再不好好多背几课书,到时候留级补考,倒媚的可真是你,不是她们。”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才说:

    “就听你的。”然后大声背诵英文单字。

    这家伙!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对我扮个鬼脸,认真开始念。

    一上午就在考试庄严凝重的气氛中度过。下课钟响后,丢书的丢书,垃圾纸屑像飞缥一样地掷来掷去;笑声、喧哗声简直吵翻天,全然不把还在讲台上收拾试卷的监考老师当一回事。

    “现在的学生,太无法无天了。”有一次,我就曾在校园中,听到一位元老级的老师对另一位资深级的老师这么感叹。

    这怎么能怪我们呢?实在是他们自己学生时代的日子过得太压抑了,怎么能责怪我们的青春奔放?!将心比心究竟是一件困难的事。上一辈既难以体会新时代渴望解除束缚的心声,亲捍代的我们又如何能体谅他们口口声声师道渝丧的感叹?

    此刻大家的疯形疯状,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她们平素全是些端庄娴静的淑女。玫瑰喃喃地说道:

    “真是太夸张了!gravyanimall”

    我拍她一个大响头,塞给她一支扫把说:

    “还有更疯狂的呢!扫地去吧!”

    玫瑰身形刚动,鸡婆的破铁嗓子就惊天动地嘎嘎乱响:

    “喇叭花,想溜啊!懊你扫厕所。”听得玫瑰火冒三丈,跳过去和她争执起来。

    天啊!那两人的声音加起来,赛过一卡车的马达。冬瓜指指玫瑰,摇头苦笑,便走开去做打扫工作。我也没兴趣加入她们的战争,抓起扫把就跑下楼去扫花圃。

    才初夏时分,就叶落纷纷。有时看到一些报章杂志中,说什么深秋时分落叶缠绵等浪费情事,就不禁要怀疑当中真实的成分。

    大概叶落四季吧!只是秋天的落叶,更令人意与缠绵罢了!看着地上隆成一堆的落英残叶,也许我该学学黛玉葬化,免得这些春花春草被送去焚化炉,空成灰烬一堆。

    可是,怎么做呢?我仰头看着低阔的天空。虽然阴郁灰暗,那一片辽阔仍然叫人深情向往。这样的好天好情好景色,我怎么能做葬花这等伤感哀怨的事!

    我越仰越后,有双手,托住了我的头。

    “看什么?这么用心!”

    哦!是劳勃瑞福。

    我立直了身子,面对他,轻轻笑说:

    “我在看天狼星。”

    “天狼星?”他抬头看着天空,煞有其事地说:

    “我还以为那颗是北极星。”

    我笑低了头。

    “好吧!算你厉害。我是在想,该怎么解决那一堆花花草草。”

    “不用想了!”他拿起扫把,将那一堆花叶扫进花圃里。“尘归尘,土归土,化作春泥更护花。自自然然的不是很好?”

    的确!尘归尘,土归上,自然的归自然。这些送它们进焚化炉子好大多了,也少了黛玉葬花那份伤感。

    我含笑等他诉说来意。狭道相逢,也许偶然,我想,更有许多的经意。

    他把扫把还我,双手插入裤袋,说:

    “我来跟你说再见的。今天这样的好天好景,似乎很适合道别。”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抬头看看天色,又低下头来:

    “我下月初要出去了,手续也都办好了。这一去,大概要三、四年吧!可能没什么机会再见面,先来跟你说再见。”

    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各自的起点。劳勃瑞福合该是属于这广阔天地的人。

    我俯身向他深深一鞠躬,心里充满感激,为我们的相识和温暖的情谊。

    他拾起一段花枝给我,伸手拨乱我的头发。

    “会想我吧?”

    我含笑点头,眼波交流处有太多的了然和不舍。

    他没有多说什么,再看了我一眼,最后摆一摆手,我笑了笑,目送他远走。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

    以前爱念的诗,没想到这情景,如今应验在我身上。

    是凄凉。

    我甩甩头,何必太多伤感!聚散是不停的,情缘自浅深。终究,在这茫茫人世,我曾经与他相遇。

    我还来不及收拾好情绪,裴健雄的身影就出现在廊下的斜光中,他看见我,快速往花圃走来,在廊上和花圃附近打扫的同学全都惊讶地看着我们。

    “嘿!裴健雄站定在我面前。不用朝四周看我也知道自己凝聚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嘿!我看看他,半开玩笑说:

    “你使我一夕成名!”

    “有什么不好!出名就是要趁早。”他双手环胸,谁也不看,只是盯着我。

    我摇头:

    “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被人指指点点的。”

    “高兴一点!”他拍拍我的肩膀,转移话题:

    “考得怎么样?”

    “好得很,如果你不送我一碗当归大补汤的话就更好了。”

    他听了,冷漠的表情揉润出一丝笑意。

    “好了!请你看电影怎么样?”

    “当然好。”我点头说:

    “不过我得先回家把这身制服换掉。”

    “也好。那我先送你回家。”

    “就这样说定。等结业式完毕我再去找你。”

    等裴健雄走开了,好奇的眼光仍然缠绕着我。是以当冬瓜迎面走来,我想假装没看见都行不通。

    “你跟他,原来是真的!”

    冬瓜究竟不比玫瑰,思考慎密周祥多了。我也不打算瞒她,所以默不作声。

    她看我不答话,继续说道:

    “早些时候听鸡婆她们议论纷纷的,我还以为她们又在搬弄是非。后来玫瑰说裴健雄总是主动接近你,我仍然以为大概是你的数学糟得太离谱了——可以告诉我吗?你和他之间是不是真的那么一回事?”

    我还没有回答,就听到一个充满鄙夷的声音说:

    “闵怀椿,你未兔太不要脸了!贝搭一个龙德禹还不够,又黏上了裴健雄。想同时脚踏两条船,难怪龙德禹不要你!”

    我转头,花圃另一边,胡柔柔神色苍白冷漠地站在那,后面跟着鸡婆、丁爱那一票长舌妇。鸡婆双臂交叉,脸上一副不屑的样子,显然刚刚的话,出自她的口中。

    我知道胡柔柔偷恋着裴健雄,是不是青春迷惘那是另一回事。这当中口,我不想计较太多。我回身准备离开,胡柔柔大声把我叫住:

    “站住,闵怀椿,”她走到我面前。“你说,你跟裴健雄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关你什么事?”我平静地说:

    “如果你真的那么好奇的话,不会自己去问他。”说完从她一旁擦身而过。冬瓜紧跟着我,上楼时,在楼梯间把我拉住。

    “我知道我不该问的,你不说也没关系。你真的跟裴健雄交往吗?劳勃瑞福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必再多问呢!你不是早就都知道了。”我深深吸一口气,和缓平和地吐出。

    冬瓜避开我的眼光说:

    “我只是怀疑,没想到是真的!”

    其实以裴健雄对我那种毫不避讳的态度,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他对我的关心不寻常。只有像玫瑰那种少一根筋的人,才不懂得转变。

    冬瓜继续说:

    “裴健雄那个人意态冷漠非常,你没看宛香玉对他那个痴迷样,他睬都不睬一眼。他对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唯独对你例外,我当然会觉得古怪。”说着笑了笑:

    “可是他会看上你,我实在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尽管怀疑,还是没放在心上。而劳勃瑞福的传奇一大堆,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和你有关——”她仔细瞧了瞧我,像在检视什么货物一样,然后正经地说:

    “你到底有什么好?两个好男人这样为你挂怀?”

    尽管她语气认真,我还是听出玩笑的成份,所以便也正色回答说:

    “我当然有我的好,而且非常好。”

    惜惜双人鱼扫校*寻爱*小说制作室“比得上宛香玉几分?”她笑问。

    宛香玉是学期中途才来的,教英文,是学校公认、众人崇仰的大美人。和妈咪、童美奂是同一型的,优雅、典丽,外加一身柔媚的女人味。不知为什么,这一型的人总带给我一种强烈的落寞感,觉得自己无助的黯淡。所以,我对宛香玉是疏离的,回避她的一举一动。

    冬瓜倒是观察得挺仔细。我一直以为宛香玉恋慕的劳勃瑞福。就男性魅力而言,劳勃瑞福无疑是当中之最。

    “这你就不懂了。”冬瓜微微一笑。

    “女人的心里是很微妙的。劳勃瑞福是万人迷没错,可是你别忘了,宛香玉本身也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更何况劳勃瑞福对每个人都很绅士风度,客客气气,征服这样一个人,远不如收服冷漠如裴健雄那样的男子。唯有虏获这种男人的心,才显得出真正的魅力,懂吗?”

    她看我一眼,继续说:

    “其实你不告诉我们关于你和裴健雄的事,也是无可厚非的。你怕我们知道以后,惊讶不了解,以一般世俗的眼光衡量你们,传些暖昧不明的谣言,使原本正大光明的事,变是龌龊不堪,进而伤害彼此的友情,对吧,你的顾虑也许是对的。我们才十七岁,妄想主导自己的命运,毕竟是一件太奢侈的梦。更何况,你们彼此的身份都那么敏感——师生恋毕竟不是传统上被祝福的对象。我完全可以了解,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我惊讶的看着冬瓜,因为太惊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传统刻板保守思想教育的成功的典型,这番话着实超乎了我的想像。

    她再次微笑:

    “别这么一副愚蠢惊讶的样子。世间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规矩是人订的,我们何苦对自己设限!”

    “你知道胡柔柔喜欢裴健雄吗?”她又问。

    这时我们已走到教室的廊下,大部份的人都打扫完了,四下散聚着等待结业典礼开始。

    “嗯。”我点头。

    “唉!”冬瓜叹了口气:

    “裴健雄究竟那点好,值得这么多女子为他神魂颠倒?”

    “别忘了,”我倚着廊柱,带抹椰榆的微笑:

    “他也曾经是你‘幻眼’中的海市辱楼。”

    “得了吧!我不相信你会不了解我的个性。”冬瓜摇头,坦然地说:

    “海市辱楼终归是谣不可及的梦,而我追求的,是现实可交换的梦。”

    我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

    “我了解。就因为如此,我才怕你们嗤笑我太荒唐。毕竟如你所说的,我跟他的身份立场是那么敏感,容易使人产生暖昧不明的联想。”

    “可是你一向就不在乎别人对你的想像,平时对一些闲言乱语也丝毫无动于衷,怎么会——”

    “还是有所不同的,”我打断她的话:

    “谣言如果起于不相干的人,自是无关紧要。可是如果朋友之间不明白,伤害就造成了。”

    冬瓜想了想,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钟声响了,散落在各处的同学,迅速整队集合。属于我高二的青春生涯就在那堪称噪音的乐声中逐渐模糊褪落。我在墙上边角处,按上一只黑手巾,算是为青春的孤寂地带,留下一句无言的独白。

    等人群稍散,我先到洗手间冲洗掉附着在脸上的燥热纷乱,然后才到教师办公室。这算是一个异次元的国度,发散着十七岁的我,从未曾幻想过的色彩。我一眼就看见裴健雄,在他周遭,或坐或站,散落着几位男女。他们或许只是清谈,个个神态悠闲,恰然自得的模样。大概冬瓜的话在我心中发酵,在他周围那些人中,我特别意识到宛香玉的存在。

    那真是个集千种美好于一身的女子: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所有形容美丽女子的赞美,她全都包揽在身。

    她正不知在说些什么,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散发着神秘光采、动人的脸庞上。甚至连裴健雄也流露出一分经心的关注。这是个我陌生的世界。我竟从没有去想到,存在裴健雄和我之间以外的时空。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出声叫他。靠门处,有位老师正在批改试卷,看见我,问我有什么事。

    “我找——”我正想说我找裴健雄,突然一阵心悸,硬是将话吞下肚里。

    我对那人笑了笑,说没什么事,掉头走开。那一刻我心里觉得很荒唐,我该怎么对人称呼裴健雄?裴老师?多滑稽的名词!但难不成对那人说我找裴健雄?仔细想来,我们的关系是尴尬的。

    让我黯然的,还是因为了一个宛香玉。冬瓜的话是不正确的。宛香玉的柔媚,即使冷漠如裴健雄,也不可能“睬都不睬一眼。”

    我走到公车站牌等车。正午时分,大概司机都回家吃午饭睡觉去了,等了半小时,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同站候车的人见车久久不来,大都三三两两退到后勤地带小吃店先祭五脏庙,只剩下我和一、两张陌生的容颜。我倚着站牌,神情由冷漠而不耐,正想离开,校门口处走出来一群姿意潇洒的男女。居中的正是那个态如弱柳之姿的柔情女子,而后面护花的,赫然就是那个裴健雄!

    我背对他们,装作没看见。直到人群由我身后经过以后,才又倚着站牌,等候迟迟不来、该死的公车。摹的一轮黑影遮去我大半片天空,我皱着眉,抬头瞪了黑影一眼,却瞪着了裴健雄那双黑亮清冷的眼。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又朝那男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巧宛香玉正回头探看。公车赶巧这时到站,我甩开裴健雄迳自上车。

    也不知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凑兴赶在这时候搭车,实在挤得不像话。等我好不容易挤到车腹间,早累得全身乏力。玫瑰常笑我是“苍白少年”一点逃难的本钱也没有。这时候她如果在我身边——一定骂我没出息。玫瑰不知道,我之所以那么“无能”那么讨厌挤车,主要还是因为厌恶那种和陌生人身体肩背相粘黏的恶心感。还好这时候,在我身边的是裴健雄——

    我为了避开他不得已才上了这辆车子,然而我当然没能甩开他。打从上车,他就紧跟在我身后,一直到我挤到车腹间,他始终不吭声地如影随形。

    这司机的技术实在烂透了,车子颠来覆去的。偏偏站在我左右方那个足瞪三寸高跟鞋,一头长发烫得又黄又焦像蛇尾巴的女人,好好在摆在眼前的把手不抓,硬是要横过我身后,抓握车间的支架,害得我弯腰压背,不舒服极了。我忍了又忍,请她换个把手,她还是相应不理,惹得我火冒三丈,挺直身子,肩臂用力狠狠往那女人手臂压下去。那女人叫痛,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冷冷地回视她。谁怕谁!

    裴健雄把一切看在眼底。他挪了挪身子,勉强腾出身前一小块空间,对我说;“过来。”我想装作没听见,可是车子实在颠簸拥挤得不像话;再说,我实在恶心透了和一大堆陌生人身体粘贴一起的呕腻,只有乖乖地站到他跟前。他双手分别抓握住我身后的顶头和车座间的把手身体环护住我,把一切令我恶心窒息的陌生人的骚动隔在距离以外。

    两人站的这样近,讲话就方便了。他低头在我身边说: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凶悍?”

    我盯着他,口气不太好:

    “我本来就这么凶悍。况且,许多事都是相对的,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如果对别人太客气了,相对的,只有委屈自己。”

    “可是太凶悍了,你心里又会觉得不愉快,破坏了一天的心情。”

    这倒是真的。我叹了口气说:

    “所以,最好我不犯人,别人也都别来惹我。”

    话声刚落,车子一个大踉跄,害我差点仆倒,还是裴健雄及时将我抓住。

    “抓紧我。”裴健雄叮咛着。我周遭没什么可供抓握的把手,车身如果不稳,我就跟着东倒西歪。我看了看,抓住他的手臂当把手。

    他看我抓稳了,问说:

    “不是说好来找我的?”

    听他这样问,我又莫名地烦躁起来,回答的口气很不耐烦。“我是去了,可是没看到你。”

    “撒谎!”他倒直截了当:

    “我一直待在办公室,根本没看到你来。”

    “是吗?你没看到我?”我哼了一声:

    “我看到你倒看到了什么香什么玉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标准任性、嫉妒、小家子气的小女子姿态。可是我心里实在又酸又气,控制不住那种酸意。

    “你既然去找我了,怎么不叫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满脸泛滥的得意。

    我没好气的回他:

    “怎么叫?叫你裴健雄还是裴老师?”

    他玩味地注视着我,唇角一抹邪恶的笃定。

    “生气了?嗯?”

    我别过头,心里气他竟然什么也不解释。

    他将我的脸扳回来,拍拍我的脸颊说:

    “好了,别气了。你总不能要我一句话也不跟别人交谈吧!”

    车子这时进入市区了,触眼尽是繁华的景象。车厢内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因应有这片繁华最原始的如唤。

    裴健雄揽住我的腰,避开人群的骚动。

    “别再胡思乱想了。”他手用力,将我更带近他身前,几乎是紧靠在一起。“我说过,我谁都不要,只要你。你才是我最宝贝的。”

    他的话声低沉充满诱力,我只有乱七八糟的点点头,软弱在他的温情下。然后我抬起头,视线越过窗外,叫了声“糟糕”抓住他,一路挤下公车。

    这路边的景色全然不对,我搞不清是一开始就搭错了,还是坐过站。只有楞楞地看着裴健雄。他给我一记爆米花,大声说:

    “小迷湖,是不是坐错车了?”

    我一劲地对他傻笑,他朝我摇摇头,拦住一辆计程车,把我塞进车里。

    “进去吧!迷糊蛋,别一直站在那里傻笑!”

    天空仍然未见清朗,可是低垂的长空,散透着几些撩人遐思的天光。

    2晴空碧丽如洗,美丽的暑假已经过了一半,时距明年七月六考的日子也往前推进一个月。几乎每科任课老师都不厌其烦地提醒叮咛我们:高三了,该收收心了,好好为联考打算打算。黑板边角处每天变换的数字,也以显明的姿态明白昭告我们,距离七月大考的日子不远了。搞得人心惶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少背了一篇论语孟子就觉得罪恶深重,对不起古圣先贤。倒是我,局外人一般,老觉得那遥远得跟我扯不上关系,累得玫瑰和冬瓜每天见到我,催魂似的,这个要背,那个会考,直罗唆个不停。

    这日子,荒凉得叫坠落。

    而妈咪是完全不管我的事了,全心陶醉在她的爱情里。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习惯了,少了妈咪在身旁反而更逍遥——虽然有时,只是有时,一个人在外游荡时,看着天上的浮云,想着想着,会觉得有点心酸。

    家教林先生辞教以后,有半年了,妈咪提都不提关于我课业的事。妈咪既然不管,我也懒得为功课操心太多。好几次冬瓜找我一起上家教班,我都不置可否。甚至暑假的辅导课,我也只是尽义务似的,每天背着书包摇摇荡荡上学去。反正只要到了就行了,至于心到不到,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甚至对于裴健雄,我也是全然心不在焉的神情。当他告诉我他答应林校长继续任教一年时,我也只是“哦”一声算是回答。我神游于自己的恍惚迷离中,陷身在虚无缥缈的空洞里。

    就在那个时候,风里飘荡吹来关于他和宛香玉暧味不明的呢喃。我听了,只觉得陌生得很,像是在听别人的传奇,而忘了主角其实是自己。我的态度冷漠到冬瓜都看不过去,她把我拖到角落质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看着她。

    “拜托你不要装这一副死样子好不好!”冬瓜竟然蹦出超乎她淑女端庄的粗鲁话。“你不是跟裴健雄很好吗?他怎么跟宛香玉揽混在一起?”

    我想了想,然后说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不会问他!”

    “问他?”我皱着眉,觉得好麻烦:

    “要问什么?”

    冬瓜摇摇头,骂了句:

    “你实在不是普通的笨。”我耸耸肩,自顾自在走开。现在我什么也不关心,我只爱坐在房间的窗台上,迎着仲夏午后慷懒而适意的凉风,看尽斑潮晴雨的天空,和眺览窗台外,那一片无边无尽的都市风情。就那样任风砍指拂,想像夕日沉落的地方,是一片湛蓝无垠的大海,也许是太平洋,也许是大西洋,也或者是地中海,金光灿烂或者火红炫耀,将我融化入那一道温热至极的霞光之中。

    每天,我就这样在窗台上,坐望夕日消沉,说不出心中是欢喜或者悲伤。那有着一头暖软柔顺和波浪般起伏金发的小王子说:

    “一个人悲伤时,总是特别喜欢夕阳。”有那么一天,他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的落日、我合上书,忘了问他,那一天他是不是觉得特别悲伤。

    在我的窗台上看到那颗小行星,可是,我想在我坐望夕日浮沉的同时,小王子也许也正搬着他的小倚凳,看着夕阳璀璨的金光。

    然后,我开始往天文台跑。每天辅导课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天文台的方向推进。在同学们各自穿梭转战于各大补习班家教班的同时,我却一路游晃到天文台的星象馆。

    我找不到小王子的小行星,却陷溺钟情于m四五的绚丽璀璨。夜夜我像游魂一样,终夜仁立在顶楼天台,守候着和m四五遥夜的相会。

    开学第一次高三模拟会考,我的成绩滑落到数百名以外。美丽的女导师,拿着成绩表,对我皱眉说道“怎么搞的?闵怀椿,这样的成绩,你还考不考大学?”

    我对她微笑,心里想,我考不考大学干你什么事!

    我把考卷、成绩单那些垃圾全清入垃圾筒中,留下m四五的海报在我抬头可见的方向,面面相对。

    开学了,回家得晚,我赶不上落日金黄的时刻,依在窗台上看起月升星转。我把灯全调暗,让房里犹剩的天光由铁灰的暮色沉沦至漆暗的墨黑中。

    在黑暗中可以想起很多事,可是我常常什么都不想。有一回不小心,勾动了一番心事,滴下几颗眼泪,那一天便早早地睡了,不再理会满月的光华。

    玫瑰以为我因为功课烦心,直劝我放宽心,反正联考还是明年的事。后来透过冬瓜知道我跟裴健雄一些二三事,恍然大悟,却自作聪明,自以为此刻正值我情绪的非常期,不宜刺激我,只是一劲柔声相劝,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什么“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一概对她们微微地笑,没有多余的语言动作辅助表示我全然了解她们的话,玫瑰以为对牛弹琴,高声骂我白痴,一脸恍惚低能的傻笑。

    而妈咪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到底起了些什么变化。好几次我夜游到子夜时分才回家,却见她房内的灯光依旧是晦暗的,我们母女疏离到同住一个屋檐下,连句虚伪表面的客套话都显得奢侈多余。

    妈咪依然是那样的高贵、优雅,明艳照人。可是,我从不曾感受到发自她内心一点沸腾的热度。从前她把全部的爱给爹地,后来爹地死了,她用剩下的精力周旋在事业和社交上。现在,她把重燃的热情,如数灌溉她和亢久明共生的爱苗,吝啬地不留给我一丝光芒。或许她以为我不需要她的关注、她的温热——我一直都那么独立自强的不是吗?还是我的冷漠使她忘了,关于我冰封的心,需要一腔滚烫的热情来消解。

    对于妈咪,我从来不存在什么奢望。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习惯独自面对一屋空荡的冷森寂寥。走在路上看见形容亲呢的母女,也学得不觉痛痒。有种人,少了关爱和温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我想,大概我就是那种人。可是为什么每每在华灯初上微寒昏黄的街头,听得“甜蜜家庭”这首歌,一种酸楚热辣的泪就会盈满我的眼眶?

    我觉得好累。m四五尽管如何璀璨明亮,依然不入我心里那块为黑洞包转的荒凉地带,而给我一丝微暖的光热与尘埃。

    3早来的秋风催黄了夏枝的鲜绿,还来不及记忆夏艳各款动人的风情,秋月就以绝美凄凉的姿态,高挂在菊月寒露的中天。秋来是旅人感伤落寞的时节,也是每个不快乐的灵魂,黯淡销魂的季节。

    校园里的枝枝叶叶,敌不过秋来的萧索,落满了一地浓浓的秋愁。偶尔随风扬起,漫天飞舞,像煞天女拨散的花絮,每朵飘零,都象征一个未完的梦。

    梦!接替劳勃瑞福,新上任的历史先生说:

    “高三生不应该有梦。白日梦如果做太多了,将来只有沦落到补习班痴人说梦。”同学听了吃吃笑,台上的先生也颇为得意自己的创见。

    人究竟算不算是薄情的动物?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劳勃瑞福的这些人的记忆中就烟消云散。当初那些热烈,那些痴迷,随着劳勃瑞福的离开,就此幻化成空,转而投注在另一种新鲜上。这也算是另一种仕海浮沉吧?一代新人换旧人!

    劳勃瑞福飘洋过海而来的信上说:月是故乡圆,不过倒真的是异乡的大。末了,问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泪来,在信上这样回答。劳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还是裴健雄。暑假以来,我茫然失措于荒凉混沌的心绪中,对裴健雄冷淡而疏离。

    暑假的时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开学多日来,我又游移不定。虽然他仍旧任教我们教学,但是除了课堂上相遇,多数的日子,我又游离在自己虚无的世界中,而忽视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对我包容还是修养太好,他一点也不质问我对他的冷落。

    或许他对我的热烈变淡了。宛香玉终究不是世间男子轻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胡柔柔并不因为宛香玉和裴健雄的传言而对我的敌意稍灭。看见我,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许她本来就讨厌我,而不是因为裴健雄的缘故。我想她对裴健雄,大概也只是夏日闲梦一场;梦醒了便了无牵挂。真奇怪啊!人类的情感!爱恨憎怨可以来得那么强烈,也可以消失得那么彻底!

    倒是玫瑰和冬瓜乱关心我和裴健雄之间的发展。偏生我不擅于诉说自己的传奇,惹得玫瑰骂我:

    “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笨的人,连恋爱都不会谈!”

    骂得可真传神!这种话唯有她洪玫瑰才想得出的,骂得出口。

    “不提这些了。”冬瓜在一旁等玫瑰骂够了才开口:

    “说真的,闵怀椿,你有没有想过找个补习班什么的?你那个数学——毕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来不及了。”

    “冬瓜你穷紧张什么!”玫瑰快嘴插播说:

    “人家闵怀椿她妈咪早帮她请了家教。还是a大的呢!”

    冬瓜投来询问的眼光。

    我苦笑着:

    “那家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对xy,烦都烦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们一道?这个老师是省中的,教得还不错,条理分明的。”

    “再说吧!”我看着地板:

    “反正时间还早,我也不急。”

    “随你!只怕你到时饮恨长城,抱着砖头大唱南阳街小夜曲——”死玫瑰就是嘴坏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说:

    “洪玫瑰你少乌鸦嘴。”

    她叫痛,赌气不理我。我将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玫瑰,别忘了,生气快老细胞死得快,皱纹也就生得快!”

    玫瑰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上。还好皮厚,除了手肘隐隐作痛外,大致都还算完全。玫瑰忙不连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为意。玫瑰就是这点粗鲁,搞不好那天怎么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话虽这么说,每次她闹别扭使性子时,我总还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课钟响了,第八堂国文课。国文先生袭唐装,顾盼自如的踏进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个英俊风流的人物!

    国文先生也是新学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实的信徒。若换做在古代,该是个名符其实的“儒生”那神采,那气质,举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读书人的温文儒雅。只可惜我们这些罗卜头被孔子曰盂子云给整惨了,提不起劲欣赏什么儒者的风华。

    例如玫瑰,每背一篇论语,默写一篇孟子,就骂一声“死儒家”玫瑰喜欢用“死”字夸张地表示某种情绪,算是一种口头禅。比如她顶讨厌一位颓废派电影小生,每回我和冬瓜谈起他,她就呱呱乱叫“你们这些死颓废派的”

    冬瓜倒挺欣赏国文先生玉树临风的英姿,说他是古今少见的“伟男子”是有一点太夸张了,不过,情这一字之所以如此狭隘,就是因为它的独断。

    至于我,我是挺讨厌儒家的.不过我对国文先生倒没什么成见,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说,联考考的就是这些东西,哪天我笑傲江湖,怎么算,功劳都有他一份。

    现在他正讲授着孟子,低沉的嗓音隐着一股不喻的魔魅,声声打动我们这些求知的灵魂。

    人与人之间的波动真是奇妙。国文先生怎么看,风范、气宇、学识,甚至皮相,都是绝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撼动不了我的心弦,觉得他不过是世间诸色寻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许凰芝却暗恋他痴狂。

    也许我们各处在不同的频率,无法震荡交流的波动,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独立的漩涡,而旋转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边界阻挠我们的互动,冥广的宇宙分离漩涡的吸引,所以我们各成互不带电的游离电子,即便擦身而过也不会产生碰撞的火花。

    也许吧!人与人之间的波动应是这样的奇妙。所以频率相近的结成有缘的亲友之族,频率回异的则积压自互为陌路。总该是这样吧!

    嗯,总该是这样吧!看着国文先生,我每每有这样的想法。否则,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对他动情?否则,何以世界千千万万的人,就只有那样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么,我和裴健雄该是频率相互交缠的有情人?想到这里,我不禁脸红,眼光不经意掠过窗外,赫然接收到裴健雄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对我的,他正倚着楼墙,神情专注,注视着他身旁那个月神柳态的宛香玉。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装没看到窗外的景观。这时已经快下课了,有些班级早放牛吃草,同学也开始骚动不安于座。国文先生见状。宣布下课,然后请我上台。

    “闵怀椿,我相信你是一个想像力丰富、很有创见的人。但是,既然为文论礼,你是不是能稍压仰住自己的想像,安份规矩的写作。你这样,我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批改。”国文先生摊开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丝苦恼,带着商量的语气望着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扬。那篇论礼,我总共只写了三行。第一行开宗明义说“礼”只是些束缚人心、毫无建树的东西。第二行说“礼”不过是某些野心家用来提高身份,制造阶级意识的工具。第三行总结“礼”是残害自由心灵最大的祸害。

    国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递给我,意思很明显。我叹口气,无奈地接过来:

    “好吧!我重写就是了。”

    和他作对对我没什么好处,实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何况,他这也算是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为文不就为了抒发思想吗?禁忌这么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联考是科学的延伸固然没错,我更相信作文考项是种变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书包。冬瓜和玫瑰补习班有课先走了。瞄一眼窗外,裴健雄还在,宛香玉也还在。

    我呆坐了半响,才慢吞吞地离开教室,静静地走到裴健雄跟前,朝宛香玉笑了笑。

    宛香玉看我一眼,微笑点头,然后跟裴健雄说再见,莲步轻移,风情款款,如弱柳迎风摇曳招展。

    “很漂亮!温柔妩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像得出那种款款的风姿。”我看着宛香玉的背影,心有点酸。

    “的确是很美。”裴健雄把眼光调回落在我身上。“请你吃饭好不好?好久没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你的人,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裴健雄这几句话,轻描淡写的,算是抱怨吗?

    我低着头,避重就轻:

    “忙着念书啊!”“是吗?”他打鼻子哼出声来:

    “这么用功!念到全班倒数第三。”

    我不搭腔,快步走着。可是裴健雄身高腿长,跨出一步抵我三步,情形反倒变成我追赶着他似的。

    惜惜双人鱼扫校*寻爱*小说制作室走到路口,他拦辆车子,粗鲁地把我推进车里,紧接着我身边坐进来。一坐定就对我大声吼叫:

    “说啊!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口气蛮横又霸道。

    裴健雄竟会有这等失态的时候?我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低着头,依旧不开口。他用力捏住我,捏痛了我的手。

    车子全速前进,在一栋五楼公寓前停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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