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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以易暗中易矢节失节死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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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个不了。那兵丁往前扯住道:“老人家,你为甚哭?”老妪道:“其实我有一十七岁女儿走散了,寻不见,意欲跳下海去。”兵丁道:“我们拾得一个十六七岁女子,也说不见了母亲,你可随我去认一认看。”老妪听说了,随着兵丁就走。谁知事有凑巧,老妪一到营中,那女子听得是母亲声音,便急跑出来见了。抱头大哭。哭完,女子道:“为何一时不见了你,如今亏都督爷差人寻着了你,你我该叩个头儿谢他。”那总兵官见说,笑道:“不消谢,但我有句话与你们商议。我尚未娶,你女儿又大了,我要他做奶奶,你老人家丈夫又死了,料无人养膳,你把我做女婿,我将你做岳母,养老在身边,你女儿又有亲人在一处,可不好么?”那老妪无可奈何,思量家破人亡,只得道:“既蒙将军救了我们,如今但凭将军罢了。”于是那总兵官领了他母子到山来。

    却说陰氏在寺中诈病,准日蓬了头发,将荷叶汤洗了脸,黄瘦得不像样。总兵官既得了处女,又有众妇女取乐,要陰氏的念头,顿然冷淡了。他一面报捷,一面收拾回京,竟将陰氏抛在观音寺里去了。临去时,方对陰氏道:“我已不要你,随你怎么回去罢。”于是陰氏住在寺中空屋里,自言自语道:“我虽脱了他的玷污,只是单身女子,怎么得回乡。”左思右想,渐渐切己的一日三餐,不能应用起来。那些众和尚见兵丁已去,巴不得将房屋行扫干净,见抛一女人在内,心上又焦躁起来。因商量道:“怎么叫他出去便好。”内中一个老和尚道:“待我叫他出去。”走来对陰氏道:“娘子,你那里人?”陰氏道:“我是福州人。因破城掳了我来,不想害病,抛我在此。我要回乡,怎奈孤身难去。”老和尚道:“娘子差了。这里到福州,有二三千里路,一个女人如何去得?只是在寺里住甚不便,况且日逐用度那里来?须要算个常便方好。”陰氏听了,不觉两泪扑簌簌流下来。老和尚道:“据小僧愚见,只有一策,只是我出家人,不好说得。”陰氏道:“我是难中人,你但说何妨。”老和尚道:“除非权且嫁了个人,目下可以度日,以后又好图回乡。不然,衣食不周起来,可不枉送了命。”陰氏无计可施,见他如此说,肚里转道:“千辛万苦得脱到今日,若竟死了,那个得知,连两根骨头也无人收拾了。不如权且嫁人,嫁时节相机行事,谋个回乡的计策。”即答应和尚道:“如此也罢,只是急切里,那个要我。”老和尚得了陰氏的口风,道:“且再处。”走去对众和尚商量。只见内中一个和尚叫道:“有了,有了。这个人绝对即时可以遣得这妇人出去。”老和尚道:“是谁。”那和尚道:“寺门前孙豆腐,他死了妻子,已有半年。说与他,包你就成。”老和尚笑道:“有理,有理。待我去与他商议。”

    于是走出寺门首,见孙豆腐正在那里洗豆腐缸,老和尚将手一招道:“老孙来,有一桩好事作成你。”孙豆腐忙走来道:“师父,有甚作成?”老和尚道:“我有一头亲事,一钱不用,绝妙的与你作伐。”孙豆腐笑起来,道:“好是好的,只是手中之钞,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卖不完,思想要成亲事,可不是虾蟆在陰沟里,想天鹅肉吃么?”老和尚道:“不是这等说。这妇人是兵丁抢来的,不要了抛弃在此,又没人要你主婚钱,又不要乐人、花轿,走了来就是,包你半文不费,只要吃口白饭,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孙豆腐听了,不开口。老和尚道:“待我对妇人说说看,或者姻缘也未可知。”老和尚竟来对陰氏说:“寺门首有个做豆腐的老孙,年纪不上二十五六,为人也伶俐,会做生意,可肯嫁他么?”陰氏道:“我也是好人家儿女,落难在此,怎好嫁他!虽如此说,烦师父问他,只要认得福州这条路,若扶持得我去,包你有老大好处。”和尚又去说,孙豆腐道:“若说福州这条路,我却烂熟,只是有甚好处。”老和尚道:“既如此,不要管,娶了他,还你好。即于是夜老和尚送陰氏到孙豆腐家来,那孙豆腐请尊和合纸,买斤肉,煮块豆腐,欲留老和尚。和尚道:“阿弥陀佛,不扰你。”进寺门去了。

    那孙豆腐接了几家乡邻,吃了一回酒,各散讫。看那陰氏身也不动,孙豆腐道:“你既嫁我,也要帮我牵牵豆腐便好。我看你娇娇的,不是这种人如何好。我且问你,你是那等出身?”陰氏道:“你问我出身怎么?我其实是个奶奶出身,无奈被兵抢来,强要奸我,我誓死不从,所以撇我在此。我今不是嫁你,要央你领我回去,我重重将百金谢你,所以允了。”那孙豆腐听说是奶奶,巴不得尝一尝奶奶的滋味,便道:“我讨你做妻子,帮做人家,你说央我送归谢我,这是虚帐。你既是奶奶,我也不敢要你为妻,但是今夜权与我睡一睡,明日寻个机会,送你回去,如何?”

    却说陰氏自想道:“我今不合嫁了他,若不与他些甜头,他用强也是正理,又不见好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道:“既如此,你身子肮脏,烧锅汤来洗个浴,与你睡。”陰氏自己在营中,和衣睡了多时,也思洗一洗澡了。于是烧起汤来。孙豆腐自己浴了,又换汤唤陰氏来浴。陰氏只是脱了内衣去浴,孙豆腐见了他肌肤,玉也似一般白的,欲火难禁,卸下衣裳,不由分说,竟用强将陰氏掀倒在浴盆内,大畅其怀。陰氏只得逆来顺受。浴完起来,陰氏道:“我顺了你,你务要送我回去的呢。”那孙豆腐得意了,道:“娘子,我今实对你说罢,福州我再不去的,你休想要我领去。”陰氏大怒起来道:“为什么再不去的?”孙豆腐道:“我当初也是逃难,与妻子到那边,不过去靠个乡绅人家。那乡绅叫做赵舜生,我妻子住在里边一夜,竟偷了五六两银子,就连夜逃回的。有时有个做媒鲍一娘,说去他不知怎么样支吾了,所以我今再不敢去的。”陰氏听了他一片言语,暗暗吃惊道:“原来就是孙仁。那时节他不曾来见我,我家老爷是夜去偷他妻子,想是与他的银子,所以他不别而行,老爷再不提起。”因暗暗叹口气道:“原来他奸了孙仁妻子,我如今偿他的债,可见男子再不该做这样歹事的。檐头滴水,点点不差。”

    因而又心生一计,转口答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家老爷是姓钱,也与赵老爷相知的,我今既失身与你,纵然归去,岂不羞杀,叫我如何见人?如今有句从常话,与你商量。”孙仁道:“怎么商量?”陰氏道:“我是奶奶出身,嫁了你不可做豆腐,须做个财主便好。”孙仁笑道:“说这样痴话!靠豆腐度日,两口尚且不周,财主将什么来做?我晓得了。自古道:‘若要富,靠水磨。’我如今靠他一千年,少不得是个财主。”陰氏道:“你不要着忙,我有道理在此。你剪刀将一把来。”孙仁笑道:“又奇了。”把剪刀递来道:“要剪刀何用?”只见陰氏脱自己穿的弓鞋,将高底一拆拆下来,里边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儿。包儿里盘着一串雪白滚圆粗珠子,将来放在台上道:“我当初逃难时,藏在高底内,以为难中之用。不道今日用着他。你与我将去大户人家,兑三五十两银子来。”孙仁见了,心上又惊又喜,果然将去一兑,半价儿换了四十两银子,孙仁急拿归。只见陰氏叫他在典衣铺中,买了两个铺盖,又买了几件衣服:“如今你与我唤只船来。”孙仁道:“唤船怎么?”陰氏道:“我当初有三千银子,藏在福州府后,钱家花园里太湖石侧首,再无人晓得的。我如今悄悄寻我侞母的老儿潘老,夜间同去掘了,连夜回来。并潘老夫妇俱载他来。买一所大房子,置几百亩腴田,再寻一对家人,与潘老看管,收租放债,然后与你做夫妻,快活过日子,这不是财主么?”一席话,说得孙仁躁脾,不觉跳起来道:“娘子如此,自我再世的娘了。我们如今快去,只是一路或者还有费用,盘缠或不足,如何?”陰氏道:“我还有些东西在此。”又去左边脚上,拆下高底,又有些碎金子,一兑又兑了二三十两银子。连夜锁了门下船,望福州进发。话休烦恕,不免晓行夜宿,渡水登山,一程一程,两人竟到福州地方了。

    却说陰氏望见了福州城,只见六街三市,依旧人烟凑集,与往时竟差不多。孙仁道:“如今已到了,挽船在城外罢。”陰氏道:“摇到城里去的是。潘老住在城中间,与钱家园相近,近些好干事。”孙仁只得依他进城歇好。陰氏道:“船已歇定,如今我有句实话对你说明,你若依我,彼此有益,若不依我,只怕你性命也难保!”那孙仁听说,老大一惊道:“千辛万苦到此,指望做个财主快活,怎么倒说出吓人的话来?”陰氏道:“我就是赵舜生老爷的奶奶。因当时被总兵官杀入家中,将我掳在营里,要我为妻。我寻死不得,设计骗他,不曾被他污玷,幸而又抢了十七八岁的女儿,将我撇在寺里,得遇了你。此时我左思右想,若不顺你,你必不肯领我到此,故权失节,因设计赚你来。今若依我,便作速到府西边,问着赵家,只说我前日同妻子住在山,不道近日遇着奶奶,被总兵抛在寺里,我问明白了,送到老爷处,以赎前日不别而行的罪。如此老爷必着人来接我,我去亦不说你强奸我一段,只说总兵官要奸我,抵死不从,弃了我,亏他送我归来,这是我的恩人。如此赵老爷必感激你,我叫他赏你几百两银子,原不失为财主。你若不依我,我即叫喊起来,说你奸骗,我自然有人认得,报与赵老爷知道,可不是性命难保的事么?”这一席话,说得孙仁毛骨悚然,随连连叩头道:“求奶奶宽恕。”陰氏道:“千里长途,亏你送来,难道忘了你的情?这不必虑及。”

    于是孙仁忙向府西去,果然一问就着。走到赵家门首,只见门前依旧热闹,听见里边铮铃鼓钹之声。孙仁刚走进门,劈面遇着了前日的赵祥,赵祥道:“你是老孙,前日为何不别而行去了,如今那里来?”孙仁道:“我特送奶奶在此,须你通报一声。”赵祥道:“呸!说鬼话。你山人,又来撮空了。我家奶奶被兵丁杀死,今日正在此念经追荐他,那里说起。”孙仁道:“你不信,到我船里认一认,就晓得了。”赵祥忙走进去报知赵舜生。原来当初赵舜生,因太守请去商议守城,被平南将军并太守捉到营里去。及投顺了,又追留数日,始得放归。见家中家伙抢散,妇女杀死几个。因七月间,天气炎热,死尸腐烂,不能识从,及走到房中,不见陰氏奶奶的影儿。正在仓皇之际,只见外边一个老儿走进来,张头探脑的望。赵舜生看见,叫道:“你是什么人?”那人走近前道:“老爷,小的是芳兰的父亲。”舜生道:“芳兰在那里?我正要问他,奶奶那里去了?”老儿道:“那日小的闻城中乱,正往城中来打听,途中劈面撞见女儿急急的跑,我道:‘为甚如此慌张?’他道:‘不好了,我同奶奶刚走到前厅,只见一淘兵丁赶进来,将奶奶一刀砍来,我在后连忙转身就跑,性命不顾的跑,直跑到此,天幸遇着了你。极妙,我同你到乡间一躲,再作区处。’因此女儿在小的家里。两日闻城中平定了,女儿叫我来打听老爷安否。”赵舜生听罢,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奶奶已被杀死,想在这几个死尸里边。”哭定了,便道:“我如今没有人服侍,你作急领了芳兰回来。”那老儿竟去领了芳兰来,与赵舜生一处,权做奶奶的替身。

    是日,赵舜生正想念陰氏,在家里做道场追荐,一闻赵祥通报,忙唤孙仁问其备细。芳兰还不信道:“我亲眼见兵丁杀的,怎么还在?莫不我眼花看错么?”赵舜生即同孙仁,一径赶到船边,只见陰氏坐在船舱里,望见赵舜生上船,两人抱头大哭。同道:“今生不能相见了,谁知原有会的日子。”即唤轿子抬到家中,和尚还在堂中礼忏,陰氏对舜生道:“足见你念我的好情了。”合家俱出望外,齐来叩头叫喜。那芳兰叩过了头,忙问道:“那日我亲见狼勇的兵,把刀砍奶奶,我急了即跑的,如何奶奶得脱了?”陰氏道:“见刀砍来,我一吓向后跌去,不见了你,不想他砍了庭柱,我得不死。不道被他捉我去,要污我,被我哄他有沙淋病,待好了顺你,因此得免。谁知天幸,他又抢一个,将我抛在山寺里,恰好遇着孙仁,我说了赵老爷奶奶,他不忘旧,看顾我,我即拆高底鞋内的珠子兑换了,做了盘缠,叫他唤船领我回来,一路小心服侍,其实亏了他。”那赵舜生听罢,忙留孙仁到书房里吃酒饭,自己谢了他道:“我重重送你个礼。”自此赵舜生竟同陰氏进去了。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孙仁一连住了数日,毫不见动静,只见人家送盘盒的,差使女问慰的,家中备酒庆贺,准日闹个不了。孙仁独自一个,走出走进,甚觉无聊,心上道:“我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且去别他,看他怎么样?”于是去见赵祥道:“大叔,我要谢老爷奶奶一声,明日要回去了。”赵祥道:“我与你传进去。”陰氏得知,也不则声,又隔了两日,忽然叫丫环唤孙仁到后厅,只是在屏风里边道:“孙仁,闻你要回去,我想你又无家无室,不如住在这里,做些生意罢。”孙仁道:“奶奶说得是,只是无本钱。”陰氏道:“你果肯住在此,我自有处,你且住着,我停当了,复你。”于是陰氏又进去了。

    是日晚间,赵舜生赴席回家,陰氏道:“孙仁要回去,你怎么打发他?”赵舜生道:“我两日处得一百两银子,意欲多与他几两,所以尚在此设处。”陰氏道:“他又无家无室,多与他没相干,不如有空租房与他一所住了,他年纪不多,妻子又死,不如把芳兰这丫环配了他,将百金与他做本钱。如此足以报他好处了。”赵舜生口中唯唯道:“只怕芳兰不肯。”谁知芳兰想道:“家主婆杀死,可为专房之宠,谁知又复归来,依旧做了丫环。”心中甚是不乐。一闻了这句,肚里道:“一夫一婢到好。”自古道:

    宁为鸡之口,毋为牛之后。

    合偷一条牛,不如独偷狗。

    因此陰氏问他,他就道:“任凭奶奶做主。”那陰氏安排停当,即唤孙仁说明了,即择个吉日,又将百金妆奁赠了芳兰,叫孙仁收拾了利房,舜生分外又赠了百金,竟与芳兰为妻。

    孙仁是日得了芳兰,那夜两个颠鸾倒凤了一回,芳兰道:“我如今问你:怎么当初来靠老爷,明日就走了。”孙仁笑道:“不瞒你说,逃难无盘缠回去,只得投靠人家。不道我们妻子,在里边取了五六两银子,有了盘缠,连夜走了。”芳兰笑道:“你可晓得其中四两银子,是偷我的。”孙仁道:“原来如此。那二两又偷谁的?”芳兰道:“不好说得。是夜老爷去偷他,他不肯,喊起来,被我掩住,老爷强奸了他,他垂泪,所以老爷与他的。”孙仁道:“可知他明日说,我再不去靠人家,急急要回去。去时得了个怔忡心痛病,不上一月死了,原来是你害他的。”芳兰带笑打他一下道:“如今我身子赔你,难道还不好。”孙仁笑道:“论起赔来,已有人先赔过了。”芳兰道:“不要乱话,奶奶是古怪的,肯与你胡乱做事!”孙仁道:“不敢欺。”遂将观音寺前的事,一一说个备细。芳兰叹口气道:“如此,老爷大折便宜了。”正是:

    官人喜做偷情事,赔个丫环又折妻。

    却说孙仁一时说了,忙吩咐芳兰道:“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芳兰道:“这个晓得。既如此,我们住在此不安,日后老爷倘有些知觉,你就不便了。不如趁此时别了他,竟到山住,彼此得宜,且奶奶必然乐从的。”于是孙仁走到赵家道:“一来谢声,二来禀过老爷、奶奶,原要回乡去。”只见赵舜生不在家,陰氏叫赵祥出来传话道:“奶奶说:‘正该如此。’叫芳兰姐进来,还有句话吩咐。”于是芳兰进去,陰氏另将二十两银子,私赠他道:“你去好好做人家,不必牵记我。凡事口要谨些,切记,切记!”芳兰意会道:“这个自然。”拜别了。两人下船竟到山,将二三百金运用起来,后来果然做了财主。

    大凡大人家,家主与家人媳妇有染,不为大过。不值竟有此小失节奉报,所以先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实为千古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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