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不知何时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大亮。
桑柔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体仍被一人双臂紧紧包裹,脸侧所贴的位置,是一堵温热胸膛,他心跳声稳健,一下一下,灌入她耳中。
她喜欢这般醒来,身旁他仍在的感觉。便是新婚,这样的日子也少有。他太忙,夜里将她折腾到力竭,每次迷糊中睁眼,被窝里只剩她一人,而他已起身要去上朝。
只是,今日,顾珩抱得她有些紧了,好似担心她要离去一般,将她整个人牢牢扣在怀中。
桑柔有些不舒服凡。
她稍稍抬头看去,却见他已醒来,双眸带着几分迷蒙,脸上疲乏难掩,却深重万分地将她望着。
昨夜似真的将他吓到了,他都没好好睡謦。
她问:“你不用上朝吗?”
顾珩一手探上她额头,试了试温度,口中答:“嗯,不用。”
“咦,为何?”
她感觉他的动作顿了下。
“晚上有个家宴,近日不用上朝。”
“哦。那太好了,我们再睡会儿。”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一手勾上他的脖子,一手揽在他腰上,调整成孩童赖皮般的姿势,无比惬意地趴在他胸口。
时光静谧,一心安然。
倦意很快爬上来,神识混沌间,她感觉额上印上一温热物什,她已无意识去分辨那是什么,只觉得内心满足,沉沉睡去。
**
太子府,顾珩书房。
“她嗜睡、厌食,还有昨晚那般无来由的发病昏厥,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跟我说起一声?”
顾珩脸上满是阴鸷,盯着地上跪着的两人。
凌波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阡陌伏在地上,背上瑟抖如筛,低哭出声。
“还是不说吗?那就跪着,等你想起来了再说。我耐心有限,不要逼我用刑。不要以为阿柔会护着你,我有千百个方法可以让你们不声不响地消失。”
顾珩站起身,出了房门,而后向府邸深处走去。。
一入地牢,光线骤暗。
他微蹙了眉头,直接进入最离间。
傅姝趴在地上,四肢锁链紧扣,听到动静,缓缓抬起来,原本倾城的脸现今如同鬼煞般骇人。
“太子好久没来看姝儿了呢,可是将我妹妹找到了?”
顾珩冷冷地看着她,说:“是,不仅是阿柔,还有顾晨,我猜你比较想见的是他。”
傅姝猛然一震,瞪大眼盯着他。
“怎么?不相信?六弟胆子不小,直接将他带回了章临,你说,他到底意欲为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顾珩不紧不慢地走近,“我可以杀了王豫之而瞒过天下人,同样也可以不动声色处理掉其他人。”
傅姝双目憎红,满脸惊恐。
“害怕了?你不是说,你已生无所恋,死无所惧了吗?原来还会害怕。”
“你……想要我做什么?”
“阿琦的死,我分明已将有关阿柔的成份压下,但我父王却还是知道了这事与他有关,而且他所知的版本,与事实还不尽相同。想必,这是你事先作出的安排。”
“所以,你想要我替桑柔澄清?”傅姝忽然笑出声,“啧啧,太子对舍妹还真是情深意重。”
“你口口声声说为她好,却一边将她逼上绝路,你这姐姐做得还真是……‘与众不同’。”
“不,我并未将她逼上绝路,我只是将你们之间的爱情逼上绝路。你自以为能照顾她周全,但她那样的身份,一旦被人知晓,便是万劫不复。你会为了她违抗燕国的意思?”她摇头,“你们这样的人,心里女人哪有家国天下重要,到时候将她亲手送上刑场,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绝路。她那般对我,我自然也得替她着想。”她低下头,声中哀恻,可被长发掩住的目光却一片森冷。
顾珩对桑柔情深意重,杀不了顾珩报仇,那便毁了桑柔。当初这赌注她押对了。
顾珩说:“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机会我只给一遍,顾晨的死活,在你决策之间。”说完转身即走。
身后,傅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
桑柔起床,收拾妥当到了大厅时,不意竟看到了顾珏,怀中抱着咿呀作语的顾晨。
顾晨对桑柔印象已经很单薄,目光澄澈地将她望着。
桑柔就那般,立在门外,看着他,白净的脸蛋,无邪的双眸,双手扑朔拍打着,好不惹人怜爱。
仲清寒正替顾晨看着病,发现桑柔时,正要出声,却见她目光凝滞,直直盯着顾晨,眸底是几欲破蛹而出的巨大伤恸。
他心头皱紧。
“桑柔!你怎么在这儿?”顾珏出声,打破沉寂,颇有几分惊喜地看着她。
桑柔
猛回神,收敛了下情绪,说:“哦,我……”
“你脚伤还没好吗?”顾珏抱着顾晨走近,关切问道。
“差不多了,过来让仲清寒再换个药。谢谢!”
“嗯。”顾珏点点头,晃了晃怀中的顾晨,说,“晨晨,可还记得这是谁?”
顾晨口中吐着泡泡,一点不愿搭理的模样。
顾珏自顾自解释道:“晨晨这两日有些吃不下饭,我带他过来看一下。”
“嗯。”她伸出手去逗弄顾晨。
顾晨也不客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就往嘴里塞。
“欸……你个臭小子,这个不能吃。”顾珏忙阻止,却被顾晨糊了一巴掌,清脆作响。
“呀,臭小子,敢打你爹!以后还想不想吃饭了!”
桑柔看着,失笑出声。
仲清寒在一旁静观,却觉得,她笑颜后更深切的,是悲痛。
仲清寒给顾晨开了一些轻剂量的药膳,调理一下肠胃,便让出空间让顾珏和桑柔交谈。
顾晨倒是不怕生,很快又和桑柔熟络起来。
顾珏看着桑柔和顾晨逗玩着,说:“看你这般模样,我原本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什么?”桑柔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三哥和卓小姐的婚事啊,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桑柔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顾珏讶异:“你不知道?”
桑柔摇头。
顾珏眼波一闪,说:“你竟不知……抱歉,我以为你知道的。”
“说清楚!怎么回事?”
顾珏有些犹豫:“说实话,出于好奇,我也调查过你和三哥的事情,虽然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你们原本是要在今年六月举行婚宴的,只是……三哥和卓小姐的事情流传挺久了,不过前几日已经基本定下来,今晚家宴将将内部宣布这消息,三日后的运河开工大典上将正式对外宣布。”
桑柔脸色刷白:“你说的是真的?”
顾珏颇担忧地看着她:“嗯……你没事吧?本来这件事早几天就该宣布了,只是卓敬不知道去了哪里,下落不明,虽然现在人也没找到,但因为要定在明年初举行婚礼,其间有诸多事宜要处理,颇耗时间,所以要赶着早些宣布。当然这事目前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桑柔觉得心头突然袭来剧烈疼痛,她一把扶在桌角上,痛得弯下腰。
“桑柔?桑柔你怎么了?”顾珏忙将顾晨放一边,去看她,“我去叫仲清寒!”说着就要喊人,桑柔一把拉住他。
“不用!”
“可是你……”
“今晚家宴是吗?”
“对。”
“帮我个忙……”
“……”
**
桑柔站在人群后,看着前方大厅上端坐的男子,丰神如玉,绰然天姿。
虽距离较远,看不清他五官表情,却能够想象得到,一双眸子厉若鹰隼,却常常可以淌出柔波千丈。一对唇薄凉如叶,却可融化她无数悲苦愁伤。他今日束发的发带,该是藏青色,中间镶着一块青玉,是她补给他的生辰礼。
早上她还与他相紧致依偎,同枕而眠。
可这一刻,他身旁紧坐着的那女子,容貌艳丽气质不凡,却已是她人。
众目睽睽之前,他们很少交流,只是是不是会偏头对视一眼。
她想象着,卓薇柔该事面色含羞,带着笑意盈盈,顾珩则是一如既往人前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晚宴氛围一直表面和谐,众人言笑晏晏,却多少有几分作态在里面。
进行到一定时候,齐王顾懿看向顾珩问:“卓将军还没有下落吗?”
顾珩放下酒杯,答:“没有,正全力搜查。”
顾懿皱了皱眉,说:“虽说没有父兄在此,宣布这事,有些不合礼数,但时间紧迫,故而也只能先说了,卓小姐,你来章临有一些时日了,吃住可还惯?”
卓薇柔点点头:“谢陛下关切,柔儿叨扰许久,却承蒙太子如一日的悉心照料,很是感激。”
顾懿说:“嗯,那就好,章临日后终是你的家,体现熟悉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两个的婚事也不宜再拖。我已致信卓丞相,待他来信定下婚期。三日后,我们将对齐国民众公布婚事,可行?”
顾珩缄默。
卓薇柔含羞点头:“全凭陛下和爷爷做主。”
顾珏目光往殿外一群站立的随侍中瞧了瞧。
而殿外,桑柔已快站不住,喉头猛有一股腥气闯上来,她生生咬牙忍住。
宫宴尚未结束,顾珏找了个托词先行告退。他本不是主角,顾懿便应允了。
马车上,顾珏看着脸色青白的桑柔,担忧道:“桑柔,你这模样看起很不正常,你到底怎么了?”
桑柔淡淡说:“哦,没什么,就是身重剧毒,快死了而已。”
顾珏震惊,不可置信。
桑柔咬牙挨过一阵剧烈阵痛,喘息到:“要不要……看证据……”话没说完,再压抑不住,鲜血冲上喉头,从唇边溢出。
“桑柔!”顾珏冲到她身边,满是惊骇,“你怎样?”
“这下相信了吗?”
顾珏面色铁青。
桑柔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断续说:“六爷,再……帮我一个忙……”
顾珏狠狠盯着那抓在自己腕上的瘦骨嶙峋的手,眼色晦深似海。
半晌,他出声:“你说。”
**
顾珩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
他没有脱衣上床,只是在床边坐着,看着床上那张熟睡的容颜,面色比夜色还沉重。
接下来两日,顾珩忙得很,唯有晚上过来,抱着她睡一会儿,她还未醒,便又匆匆离开。
他将她安放在仲清寒这里,不回别院,也不回太子府,桑柔除了问几句凌波和阡陌的情况,没有追问原因。
鹤枳还未离开,在顾珩走后才来找她。
没有上妆的桑柔面色难看得不忍直视,鹤枳何尝不心痛。
“我写信让三叶过来一趟。”
桑柔说:“不用了,徒劳而已。”过了会儿,又说,“师傅,你先回去吧,先回竹坞,然后再辗转去药庐,我会随后去那里找你。”
“你真打算就此离开?”
桑柔点头:“嗯。”
“先前死活不肯走,这些终于舍得了?”
桑柔满脸苦涩。
舍得?又怎可能舍得了,可她并无选择。
两日后。章临城南郊,青江渡口。
今日几十只船纵横,齐齐排列。岸边设了高台,铺上红毯,挂上彩绸旌旗,迎风簌簌作响。
岸边挤满了人,兴奋地看着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典。
青江运河经多年筹谋,终确定开始修开。但目前只是一部分小工程,将连通章临城和连庸郡。
众人翘首,想要看高台上的盛况,齐王亲自督启开工仪式,齐国王室倾巢而出,便连齐王后宫的妃嫔,位阶稍高的,都来了。
国师主持祭天拜神之礼,齐王站起身,说:“承天恩,惠吾民,风调雨顺,亨通昌盛。”声若洪钟,字字有力。
臣民跪地,齐呼万岁。
仪式告一段落,礼乐齐奏,君民同乐。
忽然,顾懿扬手,叫停了奏乐,说:“今日趁此盛典,孤要宣布一件事情。梁国卓丞相之孙小姐,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是未来国母之佳选。孤已于卓丞相商议好,钦许良缘,婚礼既定于翌年。”
台下哗然。
群臣纷纷道贺。
顾珩卓薇柔起身行礼谢恩。
一片恭维中却蓦然听得一声冷哼。
齐王看过来,是来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不苟言笑,却威严半露。
他问:“这位是?”
“鹤枳。”
“鹤枳?琴圣鹤枳先生?”
众人闻言讶异不已。
鹤枳今晨本已打算离开,可驾马到了城外,心头惶惶不安,又转身倒了回来,一问仲清寒知道今日章临有大事,便过来看看,仲清寒本不喜参与这些事情,将帖子给了他,让他替他参加。
“有生之年,竟能一睹鹤枳先生真容。”齐王说道,“难得琴圣鹤枳先生今日能参与这盛典,不知可有幸能听得先生奏上一曲,以濯众耳?”
鹤枳从不是哗众取宠之辈,早年声名鹊起,却选择归隐,便是厌透了这虚以委蛇惺惺作态的世俗嘴脸。
众人正期待地看着鹤枳,却见他半晌没动静,齐王皱了皱眉,脸上有些挂不住。
“师傅每年冬日都要禁琴两月,以悼念师祖,不若就让桑柔代替师傅,给齐王献上一曲吧。”
忽然,从角落处走出一女子,白衣无暇,不着一丝花纹,她抱琴缓步走上前来,对着齐王跪下,行了大礼。
而台上,已有几人变了脸色。
顾珩紧盯着台下的桑柔,她神态闲定,目不斜视,仿若不知道他在看着她一般。
但他知道,她又怎么会不知晓。
顾珩伸手朝身后的成持做了一个手势,成持会意,立马退下。
分明已经在仲清寒府邸四周层层守卫,怎么还会让她跑出来,而他却一点知觉也无。
顾珩心头不安,目光半点不敢离开她身上。
鹤枳同是没料到桑柔也会来,照理顾珩是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露面的。
而卓薇柔脸色沉沉地看着桑柔。
卓敬失踪,桑柔是最后同他在一起的人,可这几日她要找她,却半分行踪也找不到,只怕是躲起来了
。而如今她出现,卓敬又在何处,她为何要在这般特殊的时刻出现?她转头看了看顾珩,一颗心悬起。
顾珏倒是神态自若,只是他怀里的顾晨看到桑柔,咿咿呀呀叫唤起来,他好不容易地将他哄安静。
各人心思复杂地看着桑柔,桑柔全然不在意。
齐王打量着她,问:“你叫桑柔?”
桑柔点头。
齐王又看向鹤枳:“不知先生竟还收了名女徒弟。”
鹤枳说:“这丫头天资慧敏,是难得学琴好料。”
“哦?那便洗耳恭听了。”
桑柔环顾了下四周,并无可以给她置琴弹奏的地方。她便席地而坐,将琴安于膝上。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双目再睁开时,随之而破空而来的事一声扫弦疾打。
天上云翳似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声震慑到,纷纷卷席而去,冬日阳光肆无忌惮倾泻而下,她墨发白衣,一张脸透白素净,凛然肃穆,眼睫稍垂,注视着膝上桐琴,右手凌空而扫,几个散音快而不乱,却让人闻之背后凛凛。
顾珩眉头深皱,放在膝上的手攒得极紧,指甲嵌入手心,他却浑然不觉。这样的曲子,极损心力,她却不要命了般,指法飞快,忘情地弹奏。
这一曲《山河赋》,几年前,她父王的生辰宴上,她曾弹过。如今再弹,论稳健,因左手的伤,已经达不到旧日的水准,但所幸技巧铭记于心,气势稍有式微,便即使变化指法姿势转接过去。
一曲毕,桑柔已力竭,但指上动作却不停,婉转几个走音,丝丝不绝,缕缕不断。
竟是《永诀》的终章。
常话别,长话别,此后永相诀……
顾珩脸色平静如常,乍看无异样,唯在他身侧的卓薇柔看得清楚,他额角紧绷,隐隐压抑着似怒气。
桑柔弹毕,却是顾珏起的身,过去扶起她。
众人莫不讶异,纷纷猜测,这女子竟和六爷有牵扯。
“你还好吧?”顾珏关切问道。
桑柔抬眸,眸光微凉,看得顾珏竟一个心惊。
“没事,谢谢!”她语气倒是温和,借着她的力,起身。
顾晨看到桑柔过来,立即兴奋地扑向她,被顾珏一把拎到一边,却仍锲而不舍地往桑柔那边爬。
“果真不愧是琴圣的徒弟,这曲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桑柔。”
“桑柔……”齐王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在她身上打量,正要说什么,却被打断。
“陛下!”有人匆匆从祭台下跑上来,一脸焦急之色。
“何事?”
来人跪下,支吾不知说了什么。
“有事即说便是。”
那侍卫这才高声说道:“回禀陛下,已经找到卓将军了!只是……”他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
“只是……”侍卫咬咬牙,说,“卓将军已身死。”
“什么!”
砰一声脆响,是卓薇柔手中杯盏落地的声音。
她站起身,身体微晃。
顾珩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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