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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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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唯独我活得虎窜猴蹦怪滋润的。我绝不敢告诉父母,说波儿整天偷饼子给我吃。这种事情,不管是从大人恩怨的角度,还是从我和波儿安全的角度来看,特别是波儿的安全那方面,都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那筐冻土豆,是父母密谋了一个晚上,由父亲胆战心惊地从生产队的地里偷挖回来的。这虽然有效地解决了我家日渐严重的饥荒,却又让我父母患上了更为严重的心理“饥荒”在随后的一两个月里,我的父母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事情的经过既巧合,又在情理之中。

    我家粮食告罄后,整日以剩存无几的玉米面糊口度日。大人们可以咬牙坚持。我也勉强仰赖波儿每天一个玉米面饼子凑合。哥却不行,整天吵嚷着,饿,饿。这样的声调,再加上面黄肌瘦的可怜相,足以让父母亲下定不怕牺牲铤而走险的决心。

    那个时候,生产队里的活计抓得很紧,一环儿紧套一环儿。秋收还没结束,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就开始动手。还没干到一半,便大雪封门。于是,整劳力全部被赶到山里伐木,直到第二年开春化冻,再回来准备春耕生产。人是连轴转,连点儿闲暇的时间也没有,却老也填不满肚皮。这既有生产积极性的问题,更有责任心在作祟。在老家的农作物里,土豆的收获较晚。土豆刨好了,却不急于运送回来,而是就地挖坑埋起来,说是等到农田基本建设完成后运回来,再分给社员。谁承想,那年的大雪来得早。紧赶慢赶地拉回一部分,剩余的那些,便一股脑儿地给封埋在地里,无法拉运。待开春化冻的时候,那土豆早已冻烂成一窝泥水。即便是冻坏的土豆,社员也不敢动用丝毫,因为那是集体财产。急红了眼的父母亲便打上了冻土豆的主意。

    我不知道父母亲是怎样预谋的,并且是怎样胆战心惊地度过了那个不眠之夜。反正在早晨吃饭的时候,锅里不再是清汤寡水的玉米面糊糊,而是煮了一锅黑乎乎的泛着冻青味的土豆。我们边大口吞咽着还不算难吃的冻土豆,边好奇地问母亲,这是哪儿弄来的。母亲拉着脸恶声恶气地回道,只许吃,不准问,更不准说。谁要是说了出去,我非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而父亲连冻土豆也没有吃,只是神魂不定地蹲在屋角吸烟,满脸的惊惶之色。

    上学的路上,波儿照例把藏在书包里的玉米面饼子偷偷塞给我。我的肚子里已经楦满了冻土豆,就对波儿说,我吃饱了,以后不用再给我偷饼子啦。波儿惊讶地问,你家有粮食了。我点头。波儿说,公社的救济粮要到后天才能运来,你家从哪儿弄到的粮食。我不说,因为母亲在上学前反复交待过,不准说出去。波儿生气了,把饼子狠狠扔到路边的沟里,转身跑了,一整天不理我。我也觉得对不起波儿,但又顾虑母亲的警告,整整憋闷了一天。直到傍晚,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大街上拦住波儿,将冻土豆的事说给他听。波儿突然冒出一句,这不是偷窃集体财产吗。我也愣住了。是的,父母亲的确是做了违法的事,而且很严重。波儿慌乱地四下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接着便遛了。

    回到家里,在吃着用玉米面掺合的冻土豆饼子时,我自作聪明地悄声对母亲说,你和爹做了违法的事了。母亲瞪大了眼睛追问道,谁说的。我说,是波儿。在知道了我把冻土豆的事告诉了波儿后,父亲一脚把我踹下了炕,而母亲竟吓得连打我的勇气也没了。这个时候,我才后怕起来。的确,波儿知道了这件事,他的父亲又是大队支书,没准儿会把这事泄漏出去,而他父亲巴不得有整治我父母亲的机会。真要是这样的话,我的父母亲就完蛋了,我家也会跟着一块完蛋。我急忙跑出去,想找到波儿,嘱咐他千万不要说出去。可是,波儿一直待在家里,就是不出门。这一夜,我是在眼巴巴盼着天亮的焦虑中度过的。而我的父母亲竟是一夜失眠。

    第二天一大早,在父母亲的责骂和敦促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波儿,千嘱咐万叮咛地求他别说出去。波儿也诅天咒地地发誓说,绝不说出去。我心里有了稍许的轻松。然而,傍晚吃饭的时候,喇叭里通知说,要开社员大会。父母亲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紧张得手都抖起来,一起拿眼神往我身上瞄。我知道大事不好,脚底摸油遛出家门,就去找波儿,问问他是不是不守承诺,把我父母出卖了。波儿也在大街上四处寻我,见面就说,也不知是谁告的状,说生产队地里的土豆被偷了,大队今晚开会要查呐,你家千万别承认。我说,一定是你告的状,你是个叛徒。波儿说,不是我,我谁也没说。看我不相信,他竟急得哭出声来。我也哭着说,要是你告的,我跟你没完。在慌慌张张地奔回家,将波儿的话传给父母时,父亲脸色苍白,母亲急忙把剩余的土豆一股脑地扣进了猪食槽里,看着那头长得如刺猬般的猪吃了个一干二净。

    那晚的会议,果然是追查谁偷窃了集体的土豆,并让各小队组织人员相互检举揭发。但是,闹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弄出什么结果。我的家人真正相信了波儿,他没有食言。以后的一两个月里,大队一直在追查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从那以后,父母亲似乎不再反对我与波儿的交往,但也没有允许过让波儿到家里来玩。对我而言,这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

    四

    波儿是在1978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突然死去的。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甚至在死的头一天,我们还满山遍野地用爬犁拉柴火,并且约好第二天去冰封的南大河里滑冰。但是,这个约定已经永远不能兑现了。

    那天夜里下了厚厚的一层雪。早晨刚刚起来,正穿衣服的时候,父亲带着一身寒气进到屋里,惊恐地说,魏狗子家的波儿没了。母亲就骂父亲大清早的胡说八道,我也说不可能。父亲不再吱声,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吸烟。我兔子般跑到大街上,直奔波儿家。他家的门口聚集了忙里忙外的人,并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屋里传来。我知道,父亲没有胡说,波儿的的确确地去了。

    关于波儿的死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说是因突长白喉死的,有说是突发脑溢血死的,还有的说是突遭厉鬼横死的。大队赤脚医生忙活了一上午,最终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没能见上波儿的最后一面。因为我想趁着人慌马乱的时候,进去看看波儿的样子,却瞥见波儿的姐姐正拿眼在剜我。我只得放弃这一企图,天天围着他家的院子前后乱转,从未敢跨进院子半步,直到两天后波儿入土为安。又因为他是少亡,不能直接进入村北的墓地,怕他人小心大,死后会搅得村人不安,便把他掩埋在离村子十多里远的一处荒坡下。我曾去过两次,孤零零的一座小坟,四周长满了荒草,风声与虫鸣出没于前后,令人不敢驻足久停。

    这么多年过去了,细想起来,波儿的音容笑貌依然那样清晰,且亲切如初。都说,人的童年美好若朝阳,可以光照一生。看来,我没有这样的福气。我的童年,毕竟掩埋了一段难以割舍的情缘,一断永无弥补的缺憾。逝去的,早已随风散去。只残存些零碎的记忆,偶尔在心空里飘来荡去。而我们还活着,并有漫长的旅途等待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丈量。我们肩负了太多的责任,疲惫已使我们苦不堪言,内心却又承载了更多的负重。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却又不能轻装上阵。或许,这就叫着磨砺。是生活的磨砺,让我们细细地体验人生,并把那些还没来得及感受生活和体验人生的人的繁重工作,由我们活着的人一并承担。

    此文动笔之初,正逢炎炎夏日,却直到百草凋零的暮秋才收笔。中间的两个多月里,我的文思一片空白,浮燥的心绪如十几岁的孩子。也许,我正在进行着最艰难的磨砺之旅。坚持着写出来,算是为保证走完这段旅程所进行的必要减负。我们依然在走着,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留。

    那首小诗是这样写的:

    给亡友

    六个春秋的枯荣,你——

    曾在天边掀起一片鲜红,又陨落于飞溅着泪水的大海,终于到了归宿的龙宫。

    是你的名字在推澜么?

    波儿,海的夭子。

    我本应清静的沙岸,起伏着潮汐——

    轰然而来

    带者窒息的苦咸和泡沫;

    悄然而去

    留下了贝壳的五彩和海水的悲鸣。

    你——

    匆匆逝去。

    为何不扯断背后的思绪?让这细细的线,一头扯着心的悸动,一头栓着一个孤魂。中间聚满了昨日遗梦,像未愈的伤口,流溢着浓浓的苦水和甜蜜。

    你——

    不该来。

    只带着十四片娇嫩叶片,最终又埋藏我心底。

    于是

    一粒种子,孕育着串串泪滴——

    开花了

    诗句化成的灰烬;

    结果了

    清烟缭绕着的哀思。

    2006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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