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皇帝,刘彻很清楚那是多么恐怖的国务,别说韩盈要吓得打哆嗦,他都忍不住发怵,但需要面对这些的不是他,两三个呼吸间便从韩盈描绘的‘政务地狱’中挣出来,转而思索韩盈说的话。
明明都是在说一句话,却有四种完全不同的声调的‘陛下万安’还在耳边回响,刘彻也见过那些来自于它地带有浓重口音的臣子,也能理解其中的不便之处,而今听韩盈以身边这样的小事推及始皇一统天下时的困境,着实是个很新奇,却又能够让人充分理解的办法,只是——
刘彻很清楚她在避重就轻。
能写下治水疏这样文章的人,怎么可能只会推导出这么点东西?她肯定有更加深刻的,能够揭示国家运转的认识,只不过,她不想说出来罢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刘彻并没有生出多少愤怒,而是先思考韩盈不说,是为了能用这些利用他,还是因为这些内容更加危险,以至于会招来杀身之祸?
很明显,是后者。
好吧,韩盈谨小慎微的性格他也不是不知道,且先放过她这么一回吧。
反正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从韩盈口中得到想知道的内容。
这么想着,刘彻笑着道:
“过往也曾听闻以己度人,却未曾见你这般深刻,既然不知如何论及后续,那便不谈此点,你既说一,便应有二,这第二点,又是什么呢?”
总算是哄汉武帝松口,不在继续这点了!
听完的韩盈稍微松了半口气,她调整了一下,准备放出点干货。
“此点有些反常,臣将其称之为‘人口陷阱’,简单来说,一地的人口会翻倍的增长,但田地的数量却是固定的,即便有些荒地能够开垦出来做为耕田,可仍追不上人增长的数量,最终,这地方会出现很多没有饭吃的人。”
几千年来,整个封建古代都是在增长人口和消耗人口中反复轮回,只是相较于王朝更替这种惨烈情况,朝代稳定期中,大地主土地兼并和,和农人数量增加挤压本就不富裕田地造成的社会动荡,看起来就‘微小’了很多,很难被后人注意到。
可当韩盈身处其中之后,她便发觉那些挣扎活着的农人,其实真的没比王朝更替时好到哪里去。
轻叹一声,韩盈继续道:
“田地产出的粮食有限,人又超出了粮食所能养活的程度,那肯定会有一部分人会饿死,就像是臣之前提到的那样,人为了生存会无所不用其极,此地必然会爆发各种各样的贼寇与动乱,直至死掉的人数达到田地产出能够养活剩下人的程度,”
“这……”
刘彻可不觉着爆发动乱之后,人会只死到‘田地产出够养活剩下人’的程度,韩盈这话完全是美化无数倍的程度,真正的情况,是死三分之一,甚至是死一半乃至更多的人才有可能停下。
而且,这场动乱中,受害最多的,只会是普通的农人,那些田地阡陌的豪强有粮有奴仆还有兵器,安稳的他们怎么会放弃那么多突然无主的田地?
想到这儿,刘彻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
在这样的危机下,豪强的田地能够不断扩大,农人的数量反而是不断减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其庄园内拥有大量奴仆,武器,以及粮食储备的豪强,与那些享受食邑的诸侯还有什么区别?!
“过往朕以为,天下户口增加为利国之事,各地偶有动乱,也非农人过错,而是另有人逼迫,今日听昌亭侯提及此点,方觉此事严重。”
刘彻神色严肃起来,他认真问道:
“我见宛安上计薄中,这三年中人口数量增加甚多,却并未生乱,是你所献农畜书中的增产之法,解决了这样的矛盾么?”
“没有,陛下。”韩盈摇了摇头。
人终究是有惰性的,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尤其是之前还有一群人,在他面前忽悠某些制度和情况,就和天地一样不会产生变化,这更催生了他想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的心态,可惜,这根本不可能。
“我只是通过提升粮食产量,缓解了宛安人口数量过多的矛盾,但人与田地的矛盾仍旧很紧张,大多家庭其实只能拥有三十来亩田地,勉强生存,等到下一代,必然要面对粮食严重不足的问题,毕竟,宛安如今养活的人口越多,他们生出、养活的孩子也就越多。”
说道这里,韩盈停顿了下,又道:“农户之家,若无人奉养,老时很难生存,而幼子又极易夭折,大多数农家很容易多生几个,好保证最后能养活两到三个孩子,若只是一男一女还好说,男娶妻女嫁人,田地还能再稳定的传一代,可若是两男,田地无论怎么分都会有人只能维持活着,另一个也难以娶妻,而若是三个孩子——”
韩盈不再继续说了。
刘彻心情开始沉重起来。
他听得懂韩盈的意思,哪怕是宛安这样治理优越的地方,不过二十年之后,也会生出极大的动乱!
人口数量……
过往,刘彻一直觉着人口越多,自己能收上来的赋税也越多,驱使的士兵也会越多,可谁能想到,反而会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呢?
一但超过某个数值,他们便会从对国有利的正资产,瞬间转化为于国家无益的状态,严重时还会影响它地,简直是十足的负资产。
可再是负资产,刘彻也还是要重视他们。
毕竟权贵官吏豪族大商人无论哪个都不会认真缴税,国家运行的税收主要来源于农人,若不能保证他们的数量,那……
“将豪族兼并的部分土地分出来与他们耕种,也是只能缓解一时么?”
看着韩盈,刘彻突然开口问了起来。
韩盈点了点头,答道:“是。”
“开垦国内荒地呢?”
“仍是。”
“向外攻伐,迁民外出呢?”
“还是,不过,若是一开始每户能有百亩之田,那或许有可能缓两三代。”
“为何是有可能?”
“粮食够了,养活的孩子肯定会更多,哪怕农人正常生育,一代四五个孩子下来,和只有三十亩地也差不了多少。”
刘彻:……
不是,他们就不能不生这么多吗?!
话虽这么说,刘彻也能明白这些人为何会有这样的选择。
农人只能靠孩子养老,这就代表他们会有很大的生育需求,而迁民出去,给他们的可不一定是正好的田地,开垦需要劳力,家里的事情也需要人干,马、牛这些牲畜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买得起的,但孩子生起来就很容易,养到五六岁就能分担家里的压力,这么划算的事情,怎么不做呢?
掐死脑海中简单粗暴的直接下令,让农户只能生育三个孩子的想法,刘彻看向韩盈:
“你既然提及此患,想必是有解决之法了?”
“陛下可能要失望了。”
韩盈少有了摊了摊手,她道:“人口增长与耕地稀少之事极为复杂,涉及方面太多不说,还时刻在发生变化,故此,我所有的办法,都仍只是缓解,而不是解决。”
第259章请任女官
刘彻终于明白韩盈为什么会不往外说实话了。
这么难听的话,谁愿意听啊!
无论是清静无为的黄老,还是推崇仁德的儒说,推崇他们的人从不会讨论这样的问题,而是谈三皇五帝,上古圣王,说君主如何守德,治下如何安然有序,只要他努力效仿,同样也能统治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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