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斗亮的月光照落万千檐瓦,偶见几条鸦袍皂靴的人影从楼坊阴阒里扫过,旋即毫无动静。这些人两两并行,不带一丝声息地穿梭巡视、目光灼亮,腰际均系着形式划一的鲛鞘军刀,刀盘镂刻成虎首之形,正是皇城司直属武班中最精锐的虎翼班。
率领虎翼班的是个紫膛燕颏的黑壮尉官,四十开外的面容颇历风霜,有着累功爬升的武官那种刀劈斧凿的冷硬。六品骁骑尉的品秩在冠盖云集的京中虽不耀眼,但一说起皇城司熊凌开的“盘山硬剑”,京中武人的眼里绝无轻意。
熊凌开步上城墙角楼,居高远眺,不久身后便来了人。
“启禀大人,弟兄们把城南二十八坊都巡过了,并无可疑人等出没。”
“加紧巡逻。倘若飞贼今夜不出,京城便有十五日的安宁,就算一夜无功也是值得。”
“是。”回报的卫士静静退开,见熊凌开的背影文风不动,忍不住问道:“属下斗胆。那贼人神出鬼没,谁也说不准他来与不来,大人却如何断言?”
熊凌开驻剑不动,冷眼望着夜空下的连栋梁脊,嘴角微微牵动。
“你没撞到十七年前的望舒之祸,是以不知,这贼却是从月里飞来。今夜正值望月十五,明夜起月转缺蚀,颇犯他的忌讳。要等到朔月过后、月亮渐圆之际,才是那飞贼的出手时段,图个”功成圆满“的采头。”
“十……十几年前?”那年轻刀卫忍不住异色:“难道那飞贼并非新起,而是重出江湖?”
熊凌开将答未答,忽然眸光暴绽,厉声高喊:“来了!”
皇城一角陡然亮起。
西首的寒空里划过一道银线,莫名而起,无端而去,“嗡!”随着疾风震响扫过城楼,瞬间在远方缩成一点莹白,竟看不出是何物!满墙守军都惊得呆了,远远追望,只见那点白芒似在某处一弹而起,后头拖着两条淡而狭长的白光,仿佛兔耳也似。
偷天下凡的月宫玉兔。从十七年前……不!早在许久许久,初次有人目睹“飞贼”身形伊始,束手无策的皇城铁卫就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尽管他们都相信那一定是人,可是,凡胎肉体怎能有这般凌空飞渡、千里一瞬的惊人身手?
“快追!”熊凌开提剑暴吼,喉里竟有些惊颤。“飞贼已经落脚,定是犯案之处!快领弟兄们包抄过去,别教贼子走脱!”
遥遥望去,那点白光最后停下之处,正是皇城中贵胄云集、王公府邸迭相比邻的昭阳大街。那名虎翼卫士应声下楼,熊凌开却跨脚一纵,自高逾两丈的城楼一跃而下。
“骁骑大人!”旁里守军莫不失声,才要探头下望,却听一声山摇,人人都似觉城墙一震;但见熊凌开支剑蹲跪,肩膊甲片格格震响,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坠地之势。铁靴踩出,铁塔般的身形从城墙阴影之下立起,不及理会身后城军的瞠目结舌,朝着灯火暗处迈步而去,仿佛有种不容稍待的焦虑。
风声疾掠,夜空里霎时又多了几道飞影。
“这是……庶拳门的纵跃身手!”熊凌开目光睁定,仓促间又辨出几人身形,心头愈看愈紧:“五形院、逝水剑、横槊帮、城东澹台氏……都是皇城武家中的名门!”
这是他预想之外的情势。除了括含“虎翼班”在内的八百多名皇城司精锐,显然皇城里还有其它人得到情报,同样在这一夜里守株待兔,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
夤夜埋伏的各路人马,全都冲着那抹银光而有了动作。围捕“玉兔”的天罗地网就在此时展开!
秋寒露重,夜里的弹指山庄一片静谧。
一双小巧裸足自香木回廊下漫步踏过,勾出一段踝圆趾细的纤柔,犹带着点滴晶莹,在廊板拓下微乎其微的淡淡水痕。留过腰际的长发微微摇摆,滑顺如缎,遥与廊外月光相映,浮溢着一片朦胧光泽。
时晴雪平日赖床成性,夜里一向睡得极晚,过了子时都未必就寝,每每让娘亲连哄带骗,这才肯就着烛光入睡。这时她才刚泡了个晚浴,浑身清爽,披上小衣轻袍,轻飘飘的纱袍底下仿佛还冒着蒸腾热雾,熏得脸颊红扑扑地。
回到房里,时晴雪仍是不睡,点起小方案前的碧盏铜灯,就着金茫茫的辉光展开一卷韦编密织的木简古册,轻声诵读。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为何,而顾菟在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读着读着,时晴雪不觉入神。等到发觉身旁有人,宫婆子早进房好一阵子了。
“婆婆怎么不睡?”时晴雪放下简册,明亮的眸子仿佛对事事都好奇,眼波里有种透人心脾的清凉气息。
宫婆子咧嘴一笑,圆圆胖胖的手指端出一盘香茶糕点。“趁着夫人不在,婆子弄了点姑娘爱吃的。姑娘读书累了,也好提点精神。”说着摆好杯盘,斟了一注,杯里冒出一股浓郁蜜香,小半是茶,大半都是上品的州贡蜂糖,调得茶色如琥珀一般。
时晴雪看得整个人都亮起来,搂着宫婆子欣喜不胜:“谢谢婆婆!婆婆真是贴心人!”一时抛了书卷,抢来托盘,赶紧拈了块细果花糕,喜孜孜地送进嘴里。
片刻精光,犹不忘吮指回味。
宫婆子摇头直笑,看了看那卷古册,又隐隐点头,说道:“姑娘天天跑那书院,果然学有所成。这种”古望舒文“最是奇古深奥,字多歧异,姑娘竟也能读,不容易啊!”
时晴雪正捂着小嘴,细嚼快咽,虽然塞得满嘴香甜,仍是含糊回话:“其实也不会很难啦!书院的古先生有教过,娘也帮我解过这一篇。我觉得这文字形状有趣,才想多看一些。毕竟是异国古字,真要学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古册上的文字似篆非篆,笔致瘦长曲折,有如一个个萤火飞舞的路线。结构虽不繁复,却与方正的中州字体迥异,正是上古望舒国、今称“望舒六州”的边疆秘境所首见的古文字。
望、舒、宵、明、烛、光。这是当朝史册记载的六州之名,实际上却从未真正纳入版图。
望舒六州地势扼西方锁钥,再往西行,便是中州君王从未征服过的化外异国,其民以女为尊,自古以来大多拥立女王,尊以“月御”之号,定都于居六州之中的瑶都古城,文化兼容中土、西域之长,全盛时期甚至超过中州。中州皇帝多次挥兵西征,总是无法奈何掌握一切地利的月御王及望舒之民,不得不将此划为西境疆土的终点。
日月争辉的凿战早已远去,往来关外的通道却因此而开。望舒的香料、芝药、玉璧均为中土所无的绝品,无数商旅趋之若鹜,藉战事开道之便转手回到中洲,长久下来,遂促成西行之风。随着年岁迁移,望舒六州的文物多有传入中土者,以古望舒文誊写的典籍尤其为宿儒学者所宝爱,若能解读,便有可能左证许久上古失传的典章制度、丹青史事,有时也能意外发现中土古籍的残篇,往往别开生面,弥足珍贵。
这种文字绝传千年,连当世的望舒之民都没在使用,宫婆子居然一眼看出,倒让时晴雪有些好奇。
“婆婆也会看望舒文么?”
“看不懂。”宫婆子眯起满布皱纹的眼角,呵呵而笑:“虽然不懂,婆子总也活了一把年纪,还叫得出这些萤虫小字的名头。建这庄子的时家老祖宗学问极大,听说是很懂望舒文的。姑娘看的,就是老祖宗的藏书罢?”
时晴雪放下蜜茶杯子,腼腆一笑。“我还没能全部看懂,比不上娘啦!等娘亲回来,还有好多疑难要问她呢。”说着说着,忽然一阵倦意袭来,薄薄的眼皮没来由地重了起来。
宫婆子一笑:“姑娘累啦,这般精神可看不得书。”时晴雪迟滞地摇了摇头,嘴里兀自呢喃:“我……我还不累啦。再……再看一会儿……”话到半途,“咚”
地趴倒在案,旋即发出细细小小的可爱鼾息。
宫婆子拍了拍手,几个侍女快步入房,熟练无比地将时晴雪扶起身来,收书拭案,掀被铺床,没两下时晴雪就四平八稳地躺上了自个儿的床。
一名侍女替她拉紧衣襟,以避秋夜寒凉,连拉了几下,忽然脸红。旁边的婢侍正等着盖被,见状不由问道:“漱香,怎么啦?”
那侍女漱香俏红着脸,细声道:“小姐……胸口好撑,拉不起来。”
众女一愕,无不爆出噗哧嘻笑;又见时晴雪就枕仰躺,月白小衣下的胸型依然曲线挺耸,明明同为女身,却都看得心中怦然,还没来得及取笑漱香,却听一旁的老嗓子轻咳一声,似要发作。
婢侍们不敢多嘴,快手快脚地帮时晴雪整衣盖被,点上一盏养神熏香,助她好梦。宫婆子这才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诸女鱼贯而出,同时把参了药的茶点统统收走。
如何让乖女儿早睡早起,日日养足精神,一直是时婵娟离家时交付下人的重要课题。宫婆子这招用过不知多少次,已是老套中的老套,但只要以甜食为饵,从不落空。
“小姐忒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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