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熄灯。
司予执一直坐在了书案前,低着头,沉默着,晃动的烛火将她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书房内,静悄悄的。
有些沉郁。
随着四声更声响起,夜进入了后半部分。
而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予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沉声道:“谁?!”
门随即被人从外面推开。
却是薛氏。
身上裹着一件披风,披风之下是寝衣。
司予执见状,旋即蹙起了眉头,起身道:“你这是……”
薛氏不等她说完,便快步走到她的面前,然后紧紧地抱着她,“殿下……我睡不着……”
司予执闻言眉头蹙的更紧。
“殿下……”薛氏的声音染上了哽咽,“我害怕……”
司予执沉吟会儿,紧蹙的眉头随着他微颤的身子而渐渐松开,“怎么了?怕什么?”
薛氏松开了一些手,看着她,“明日……明日全宸皇贵君会不会……”
“不会的。”司予执打断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恐惧来自哪里,“雪父君是个仁善之人,即便他要报仇,也不会牵连无辜的。”
“可是我是你的正君啊?”
“你并未犯错,便是无辜。”
“可是……”
“你还是薛家的人,以薛家出了两位后宫君侍,又是母皇养父的母族,母皇对薛家也不算是厚待,所以,她不会伤及薛家的人的。”司予执继续道,“我听闻过当年雪父君和先帝的和安皇贵君关系很好,和后来的文德贵君也是和睦,他不会对你如何的。”
“那殿下呢?”薛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司予执沉吟会儿,“他……也不会对我如何的。”
“真的?”薛氏不信。
司予执淡淡一笑,“等你见过了雪父君,你便会明白的。”
薛氏不明白她的话,想了想,“其实……这两个多月我也进宫问过了翊君……翊君也是和殿下说的一样……可我一想着明日的事情……心里便慌的厉害……殿下……你陪我睡好不好?”
司予执看了他会儿,“好。”
薛氏的脸终于放晴了。
言罢,便拉着司予执进后面的寝室,“这般晚了殿下还没睡,是不是也怕?没关系的,若是皇贵君到时候真的要秋后算账,我一定会求他的,殿下说他和和安皇贵君的关系很好,定然会念念和薛家的情分的……”
唧唧咋咋的,原本是害怕的那个人,一转成了安抚人的那一个,直到,睡意袭来。
“……殿下,不知道为什么,睡在了你身边,我便不怕了……”
司予执看着紧抱着自己不放得男子,轻轻道:“睡吧。”
……
这一夜,对于京城,对于皇家的人,似乎都过得极为的漫长。
二皇子府内,在就寝之前,一切平静。
不管是司以佑还是雪凝,都似乎有意回避着明日的事情。
可回避了,并不代表不存在。
就寝后,即便合上了眼睛,却一直无法入睡。
甚至连辗转反侧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
他的枕边人,他的妻主。
这一刻,是不是便是那同床异梦?
“睡吧。”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背后传来了一声低喃。
司以佑倏然睁开了眼睛。
“明日估计还要忙活一整日的,若是不休息好,你的身子会撑不住的。”雪凝缓缓道,睡在自己身边的人,她岂会没感觉到他的异样?
皇贵君回来了,这对太女对雪家都是极大的好事。
可对于他们这个家……
“佑儿,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正夫,而我,是你的妻主。”
司以佑明白身边之人的意思,可是,这句话却也让他听的极为的沉重。
当日,他的那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愿意牺牲自己来保护自己的亲人,可是如今……他却造成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父君现在恐怕更是难受吧?
既要担心昀儿,更要担心自己。
司以佑,当日的决定,是错了吧?
其实,你也是自私。
因为心里的痛,自私的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回去。
报复吗?
他不仅仅想保护昀儿,更是想报复她吗?
双眸,再度合上,掩盖了一眼的茫然伤痛……
……
皇宫中,如同往日的夜一般,除去了值夜的宫侍以及巡逻的侍卫发出的声响之外,便只有秋风拂过树木发出的沙沙声响。
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深夜,却让人听的心里发颤。
流云殿的寝室只留了一盏散发着淡淡烛光的宫灯。
蒙斯醉靠在了床头坐着,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一本札记。
札记上记录的便是如今京城最流行的那个故事。
他没有翻开札记,可是里面的内容一字一句都已经刻入了他的脑海,融入了他的骨髓。
永熙帝和全宸皇贵君的故事!
云州,姻缘庙。
终于,他连他仅剩的都失去了。
那只属于他的过去,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被夺走的过去,如今,终究还是失去了。
蒙斯醉啊蒙斯醉,你如今是真的一无所用了。
他缓缓笑着,却比伤心痛苦都要让人心揪……
……
“这件好不好?”
天已经微微发白,而在三皇子府中,司以琝却仍旧是忙活着从昨晚上一直持续下来的事情。
换衣裳。
将柜子里面的所有秋衣都搬出来,一件一件地试。
一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停息。
而他,也似乎没有困意,直到现在,却仍旧是精神的很,不过,眉宇之间的不安也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而越来越浓。
“这件比颜色有些淡。”李浮一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做出了自己的评价,没有说什么都好,而是实事求是。
她知道,唯有这样方才可以减缓他的不安。
司以琝仔细看了一下,“也是,父君回来是喜事,怎么能穿的这般的素净?我再去换!”说罢,便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李浮微敛了脸上的笑容,她相劝司以琝休息,至少睡小半个时辰也是好,可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看得出来他一直都在压着心里的不安。
即便看似很兴奋,可是,心里的不安却从来没有减少过。
她只能由着他。
等过了这一日,一切都会好的。
司以琝进了屏风之后许久都没有出来,这是这一晚唯一的一个例外。
李浮忧心开口:“三皇子?”
屏风后,仍是没有声音。
李浮面色微变,随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屏风前,“三皇子,你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
“我进去了?”
还是没有回应。
李浮攥了攥拳头,起步走入了屏风后,随即便看见司以琝蜷缩在了一对衣裳之中,身子微微颤抖。
他在哭泣,却是无声。
李浮心中一颤,当即上前,蹲下,“三皇子……你怎么了?”
司以琝咬着牙关哽咽着,身子因为李浮的问话而颤抖的更加的厉害。
李浮满目心疼地看了他会儿,然后,慢慢地抬起手,环抱着他,轻声安抚着,“没事的,琝儿,没事的,皇贵君他不会怪你的,不会的……”
司以琝嘴中溢出了哭泣,由低到高,再由断续到持续,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着。
他很高兴,很兴奋,可是更怕。
即便所有人都说父君不会怪他,可是,他却还是无法安心,无法真的相信。
他不是不相信父君对他的疼爱,而是……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母皇知道了宗哲景遥的事情,若是她告诉了父君,父君会如何看待他?父君或许可以原谅他未婚先孕,可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竟然和宗哲景遥这个西戎皇帝有私的,更不会原谅他居然还生了她的孩子!
还有母皇……
即便他们都原谅了他,可是,他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他们?
他背叛了他们,背叛了大周!
“我……我该怎么……办……”
话,艰难地从哭泣中溢出。
李浮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我,琝儿,还有我!”
她比谁都清楚他此时心中的苦楚。
可是,她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一丝办法也没有!
她该死!
真的该死!
当日她为何要信宗哲景遥?为何要为她做哪些事情?为什么要将他一个人留下?
但凡一件事她没有做,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存在!
“对不起……琝儿,对不起……”
司以琝没有听见她的道歉,或者说,如今一切他都已经不在意了,他只是想和他的父君,他的母皇回到过去。
不,即便回不到过去。
至少,不要让他们恨他。
父君……
琝儿真的错了,真的错了……
你不要不要琝儿好不好?
……
次日,阳光普照。
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又驱散了秋日的两日。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早朝,仍旧是继续。
司予述天方才亮便已经出门了,早朝,是她今日要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即使她比谁都着急即将回京的仪仗,可她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责任。
她会做好每一件事,用这些告诉父君,她很好,一直很好!
而这一早,上朝的早早便去了,而不需要上朝的,因为永熙帝的旨意,也一大早起来准备。
礼王府
司予昀穿戴好礼王的朝服之后,便出了礼王府。
依着时辰,她是无需这般早便出发的,不过,她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进宫去看女儿。
如同这两个多月的每一日一般,朝臣在上朝的时候,便是她在流云殿看女儿的时辰。
不过今日,她进宫,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
司予昀一脸的平静淡然,丝毫没有因为全宸皇贵君回京一时而有所波动,仿若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一般。
到了流云殿,正值是蒙斯醉喂孩子吃羹的时候。
孩子出生时惊险,后来的一个月也是惊险,可随着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孩子的身子却渐渐好转。
便是连司予昀也没想到孩子能养成这般。
礼王长女司升正此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娃娃衣裳,面色红润,小小的身子也长了不少的肉,甚至已经可以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
还能认人了。
司予昀每日都进宫,每次进宫,都抱过孩子,因而,司升正一见到了她到来,便认出来了,伸手要抱。
“父君,儿臣来喂吧。”司予昀上前道。
蒙斯醉看了她一眼,随后将孩子交给她。
司予昀接过孩子,亲了亲孩子的脸,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喂着她,“来正儿,母亲喂你,吃饱了肚子才能长大,所以啊,要好好吃羹……”
怎么看都是一个慈母。
比寻常人家中的母亲更加的慈爱。
蒙斯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母女,小半个时辰,羹喂完了,司予昀便逗着孩子玩。
“让宫侍抱正儿下去消消食吧。”蒙斯醉缓缓开口。
司予昀微笑道:“好。”随后,哄了女儿两句,便交给了宫侍,“天凉了,小心莫让正儿着凉了。”
“殿下放心,奴侍会的。”宫侍应道,随即抱着孩子出去了。
父女二人沉默了会儿。
司予昀方才开口:“父君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昨晚上没睡好?”
蒙斯醉没有回答,而是端起了茶杯抿着茶。
“父君在生儿臣的气?”司予昀神色不安地道。
蒙斯醉低头捋着杯中的茶叶,“你做了什么让本宫生气的事情吗?”
“父君。”司予昀起身,随后跪下,“儿臣知道父君看了那故事心里难受,可若是父君从别处听到了这个消息心里恐怕更加的难受,所以儿臣方才将那个故事写成了札记呈给了父君,可儿臣这般多不是为了让父君难过,而是……”顿了顿,抬头正色道,“儿臣相信以父君的聪慧定然能够看出这个故事根本便是雪家杜撰出来的,父君根本无需为了这事而伤心!”
“本宫何时说过本宫伤心了?”蒙斯醉缓缓道,凝视着她,沉吟会儿,又到:“昀儿,你的心意,父君明白!”
司予昀绷起了神经,“父君,儿臣目前不能做什么,皇贵君的事情牵涉到了蒙家,若是儿臣这时候做什么,即便可以避开母皇的责罚,但是也一定会连累到蒙家的!”
“你真的这般在乎蒙家?”蒙斯醉又问道,声音语气还是没变。
司予昀正色道:“若是不在意,当日儿臣岂会在母皇面前选了蒙家?父君,蒙家是父君的母族,也是儿臣的父族,儿臣岂会将蒙家置之不顾?”
蒙斯醉凝住了她半晌,神色中没有半丝显露他是否相信这话的痕迹,“起来吧。”
“谢父君。”司予昀起身道,入座了之后,便又说起了女儿的情况,“正儿这些日子身子养的不错,辛苦父君了。”
“正儿是本宫的孙女,本宫何来辛苦?”蒙斯醉缓缓道。
司予昀道:“虽说如此,可父君毕竟是母皇的君侍,首先要做的便是服侍母皇,如今母皇回宫了,儿臣想,不如将正儿带回府……”
“你让谁来养正儿?”蒙斯醉打断了她的话。
司予昀沉吟会儿,“父君,儿臣知道儿臣不该在这时候提这件事,可是正儿始终需要一个父亲照料,如今儿臣府上便只剩下一个初侍,正儿是儿臣的嫡长女,自然不能由他照顾,若是纳一个侧君交由侧君照料,那将来正君进门,恐怕会埋下纷争……”
“正君进门?”蒙斯醉眼底快速闪过了一抹悲凉,“你是想娶继室?”
司予昀面色肃然,“儿臣知道这样对周氏不好,可是,儿臣真的需要有个人帮儿臣看好家,而正儿也需要一个父亲照顾8君,若是过几年再娶继室的话,正儿那时候也懂事了,恐会与继父生分,将来必定又会有一番风波,若是儿臣在正儿不懂事的时候娶了继室,那正儿便是由继室养大的,将来即便心里惦记着生父,也会敬重继父的,这样也少了许多纷争。”
蒙斯醉凝住了女儿许久,然后幽幽问道:“你看上了谁?”
“谢净纹将军的嫡幼子。”司予昀没有绕弯子,直接开口。
蒙斯醉面上没有任何的惊诧之色,“你母皇不会同意的。”
“所以儿臣来求父君。”司予昀道,“如今全宸皇贵君平安归来,母皇心中定然欣喜万分,若是父君这时候提此事,母皇会同意的。”
蒙斯醉看着女儿,不语。
“父君。”司予昀缓缓道,“这一次和母皇一同来京城的还有外祖母和外祖父。”
蒙斯醉合了合双眼,然后,垂下了头,手中茶杯中的水泛着涟漪。
因为双手的轻颤。
司予昀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安静等待着。
她相信,他会同意。
不知过了多久,蒙斯醉缓缓溢出了一句话,“本宫会找机会跟你母皇提。”
“多谢父君。”司予昀道,嘴角微微勾起。
蒙斯醉抬起头,“但正儿,仍旧由本宫养着。”
司予昀蹙眉。
“昀儿,周氏已死,他便只剩下这个女儿。”蒙斯醉直视着女儿的眼瞳,仿若要直接穿过她表面的伪装,看透她的内心似的,“本宫答应过他,会让他的女儿平安康健地长大!”
司予昀双手悄然攥紧,抿唇半晌,“接下来儿臣可能会很忙,恐难以日日进宫给父君请安,由正儿代儿臣在父君面前尽孝也是好事。”说罢,又道,“时候不早了,待会儿还得去迎母皇回宫,儿臣先去准备一下,儿臣告退。”
随即,行礼告退。
蒙斯醉一直没动,许久许久之后,嘴角方才微微扯动,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避无可避,便只有迎难而上。
可这路的前方,有他想要的吗?
有吗?
或者说,他还有路可走吗?
缓缓抬起头,看着门外灿烂的阳光。
你回来了,什么也没做,却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
雪暖汐,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又有多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