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易民赶入宫中,在时间上和苏霖恰是前后脚。
一个怒气冲冲,一个火急火燎。
后宫禁地,不得帝后传召不得擅自入内,两人更是不约而同的存了先见之明,混在百官上朝的队伍里,直接往德胜门将从内宫乘坐辇车出来的皇帝给堵在了半路。
褚易民来迟一步,远远便见到苏霖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御道当中,将皇帝的去路挡住,语气悲愤的朗声道:“臣请陛下做主!”
褚易民心急如焚,心里咯噔一下,也加快了步子快走了过去。
皇帝的年纪大了,又是武将出身,早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疾这些年发作的越发频繁,是以病痛缠身,尤其在冬日里,就更是京城精神不济。
辇车骤然停下他都一时无所察觉。
还是李瑞祥极有眼色的压绵软了声音上前轻轻的提了句:“陛下,长顺王世子和南河王爷求见,说是有要事启奏!”
先是褚灵韵抗旨不尊,现在又惹出了祸事丢了皇家的脸面,褚易民的心里忐忑不安,使劲垂首跪着,却是忍不住不断拿眼角的余光去瞧皇帝辇车里的反应。
苏霖侧目看过来一眼,唇角泛起冷蔑的笑意,哼了一声。
辇车那边,是等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唔”了一声。
“陛下,长顺王世子和南河王爷求见!”李瑞祥又将方才话重复了一遍。
苏霖和褚灵韵是皇帝赐婚,按理说今日一早是该苏霖携新妇入宫叩谢皇恩的,这会儿反倒是他带着老丈人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事情发生。
两人忐忑的跪在御道上,这条路因为皇帝每日上朝必定经过,所以积雪随时都有人清扫,那地砖被冻了一夜却是冷冰冰的,两人又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金贵身子,跪了不一会儿就已经双腿酸麻,又冷又痛。
厚重的明黄幔帐垂下来,遮住了众人的视线,马车上,皇帝一直都不置一词,直至半天之后才咳嗽了一声道:“回御书房!”
李瑞祥是个人精,立刻就知道这是要延后早朝的意思,便招呼了一个心腹小太监过去前面的金殿传了话,他自己则是伴驾回了御书房。
皇帝的辇车走在前面,苏霖和褚易民两人跟在后面,中间却隔了老远的距离,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
待到辇车落地,李瑞祥就吩咐了内侍将皇帝扶进去,他自己则是一转身,对另外一个心腹太监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小太监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张娃娃脸,唇红齿白,生的一副好样貌,就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精光四射,见状就连忙凑上来附耳将昨夜南河王府里头发生的事同他说了。
李瑞祥听着,脸上始终是一副平稳安定之色,并无半点变化,然后便挥退了小太监,跟着进了御书房。
皇帝坐在案后,外面马上有内侍端了茶汤进来。
李瑞祥接了,亲手捧着递过去。
“皇上——”跪在下面的苏霖迫不及待的就要开口。
茶碗之后却见皇帝的眉头明显一皱,轻飘过来一眼。
皇帝这个年纪,明显已经可以看出老态,但是他的目光却是不见半点浑浊,还是精明锐利。
苏霖的喉咙一紧,下意识的噤声,正在心里斟酌着用词要如何再开口时就已经听到李瑞祥平静而带着明显阴柔意味的嗓音响起,将昨夜一事的大概娓娓叙述了一遍。
诚然,说的就只是褚灵韵捏造在众人之前的那个版本。
但哪怕只是这样,南河王府也是大逆不道的罪责了。
而皇帝只是不动声色的听着,半点也不觉得诧异。
苏霖和褚易民一声不向,面上却都是忍不住的勃然变色——
皇帝对李瑞祥的小道消息并不反感,这意味着什么?岂不是说皇帝在他们两家王府都布置了眼线监视,随时随地将他们的动作传回宫里?
最主要——
李瑞祥这区区一个内侍总管,竟然像是直接被安插进了这样重要的情报系统当中来了!
两个人都是错愕不定,一时半刻倒是将此次入宫的初衷给抛诸脑后了。
皇帝听完李瑞祥的回禀,这才缓缓抬头看向当前跪着的两个人:“你们的意思呢?是要朕收回成命?将此事作一场闹剧受了?”
“儿臣教女不严,以至于惹出如此祸事,丢了皇家的脸面,请父皇责罚!”褚易民连忙痛心疾首的大声道。
“王爷,此事似乎并不是请罪便能解决的,现在的耽误之急,还是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了结此事吧。”苏霖道,冷冷的侧目看着他,“二郡主不过一介女流,凭她一己之力,王爷真觉得她能瞒天过海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或许也就信了,可是现在——
他坚信,一定是褚灵韵不想嫁,所以就和南河王府上下一起做的一场戏,把他给当成猴子耍了。
“难道你还怀疑是本王怂恿不成?”易民气的满脸通红,怒声道:“世子,灵秀她不懂事,的确是本王管束不周,你要责难,本王担待了就是了,但是就不要搞欲加之罪的那一套了。”
“欲加之罪?”苏霖冷笑,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的,“皇上赐婚,你们南河王府就敢公然做假,不是我要怀疑,而是此事本身就容不得人不去怀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你南河王府不想结这门亲,当初和本世子直说也就是了,倒好像是我苏家非要高攀你们一样。”
和苏家的婚事,褚易民自己是一心想要促成的,奈何褚灵韵不肯配合,这会儿他也是有口难言,只能再次以头触地,不住的向皇帝请罪。
皇帝一直一声不响的由着两人争执,此时又抿了口茶才目不斜视的慢慢道,“那以苏爱卿之见,此事你要如何解决?”
苏霖心里正在郁结难当的时候,抬头看过去,“退婚”两字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却骤然瞧见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不是头次面圣,对于老皇帝的脾气也能摸得几分出来,老皇帝此时的表现看似平静,但是这平静背后绝对是已经起了雷霆之怒了。
褚灵韵毕竟是皇室之女!
苏霖的呼吸猛地一滞,连忙改口道:“臣不敢,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皇帝听了这话,才是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
若真是不敢,他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拦自己的辇车了。
苏家的这个继承人,的确是太过放肆狂妄了一些。
“苏霖,这门婚事,可是你当着满朝文武当众向朕求去的。”皇帝道,语气听来散漫,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强硬,他说着,倒是忽而好脾气的笑了笑,“所以现在,是你要出尔反尔?还是要朕来担待这个干系?”
苏霖暗暗一惊,忽而庆幸昨夜是被那玄衫男子阻挠,没有将褚灵秀给抬回南河王府。
南河王府他是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是却不能对皇帝不敬。
如果他真的先斩后奏直接把褚灵秀抬回南河王府,那就等同于是公然打了皇帝一巴掌,抗旨不尊的就不止是南河王府,他们苏家必定也要算作一个。
“微臣不敢!”苏霖以头触地,后怕的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道,“微臣不敢行此不忠不义之举,否则也不会将二郡主留在府中,昨夜微臣闯南河王府只是一时思虑不周,并无忤逆皇上的意思,请皇上宽恩,饶恕微臣这一回。”
皇帝听着他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也没说什么,转而看向褚易民道:“你都听到了,你这女婿也不是个小心眼容不得人的,既然是抬错了轿子,那便换过来就是,多大的事情,还非得要闹到朕的面前来!”
既然皇帝说抬错了,那就也只是个误会,再没有人敢于质疑。
皇帝说着就放下手中茶盏要起身。
苏霖见状却是急了,猛地一抬头,急切道:“皇上,不能换!”
“嗯?”皇帝脚下步子一顿,又朝他飘过去一眼幽暗的眼神。
苏霖额上冷汗直冒,却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道,“昨夜发生的事,方才李大总管所言只是其一,总之无论如何臣都不能再娶安乐郡主入我苏家大门了。”
褚易民也是急了一脑门的汗,但是在御前他也不能去堵苏霖的嘴。
苏霖却是铁了心了,他现在要是再把褚灵韵换回去,那就等于是公然给自己搬了一顶绿帽子回家,所以就算他以前再怎么喜欢她,也就算此刻都还有心结未了,他也是决计不肯再和那个女人扯上半点关系的。
“父皇——”褚易民张了张嘴。
“皇上!”苏霖立刻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直视皇帝的目光道,“当初金殿求娶,只是臣的一厢情愿,故而才闹了如今的这场笑话,事实上安乐郡主早就心有所属,是臣莽撞,当初不知也就罢了,如今是万也不敢再坏别人的姻缘,阻其好事了。”
提及此事,苏霖就是内里血液翻滚,所以到了后面语气就都全然变味,阴阳怪气的,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皇帝听得一愣,倒是从他这神气中看出点端倪来了,不觉的就是眉头一皱。
为了甩掉褚灵韵这个烫手山芋,苏霖已经飞快的下了决心,索性一个响头叩在地上,铿然道:“臣与南河王府是皇上降旨赐婚,此乃陛下对我苏家莫大的恩典,微臣不敢亵渎。既然是已经阴错阳差的抬错了人,而臣与二郡主也已经行了大礼,那么——”
话虽如此,他也总归是不甚甘心。
苏霖狠狠的吸了口气,然后才又继续道:“臣请陛下成全!”
褚灵秀起码还是个清白之身。
皇帝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他身后的褚易民身上。
褚易民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遇见皇帝冰冷的目光,便是眼神闪躲的错开了视线。
再看不出这其中有事儿,那他这一国之君的位子就白做了。
皇帝的脸色瞬间便是隐晦的沉了沉,随即一挥手对苏霖道,“既然你是诚心之请,朕就如你所愿,之前的那道圣旨作罢,随后朕会再叫人重新补一道给你送过去。”
“臣——谢恩!”苏霖咬着牙,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表现出不满。
皇帝挥挥手,他便躬身退下,刚一出门,就听见身后砰地一声一个茶盏碎裂的声响。
苏霖的目光冷了冷,脚下步子飞快的离开。
后来的御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十几年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头一次动了雷霆之怒,即便是后来皇后娘娘亲自赶到安抚也都没能压下他的怒火去,最后南河王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顶着一脸血,明显是被茶盏砸了,一身茶叶沫子,狼狈不堪。
而随后跟出来的皇后娘娘也是脸色发白,凤袍上也沾了一片茶渍,明显是连她都株连在内了。
褚易民等在旁边回廊的拐角处,见到罗皇后过来便是惭愧的苦笑一声:“母后!”
罗皇后看了他一眼,胸口里顶着的一口怒气未散,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甚至连脚步都没停顿,只就冷声道:“你跟我来!”
褚易民叹一口,跟在她后面一起去了寿康宫。
彼时郑氏还等在正殿当中翘首以盼,远远见到两人就迎了上去,再看褚易民那一身的狼狈,顿时就吓了一跳:“王——王爷,您这是——”
褚易民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一把将她推开,跟着罗皇后进了殿里。
郑氏被推了个踉跄。
顾妈妈连忙过去扶了她一把,低声道:“王爷正在气头上,王妃别放在心上。”
郑氏自然知道,褚易民这是为了褚灵韵迁怒于她,如今也唯有苦笑了。
三人进了殿中,彩月就取了药箱来给褚易民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郑氏迫不及待的问道:“母后,韵儿的事——”
褚易民窝了一肚子火,抬手就将桌上药箱扫到了地上,指着她,额上青筋暴起的怒骂道:“你还敢提那个小贱人,本王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尽了,我告诉你,你现在马上就回府将她送出去,省的留在这里给人徒增笑料!”
郑氏浑身的血液一凝,从头冷到脚。
她霍的抬头朝上位的罗皇后看去,忐忑道:“母后——”
罗皇后的一张脸上也是阴云密布,提起褚灵韵,眼底倒是浮现一抹不忍之色,终究也是冷着脸道,“你父皇正在气头上,先送她走吧,过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了,本宫再想办法!”
为了名声,皇帝不能因为这样的理由下旨赐死自己的亲孙女,但也终究是被气着了,谁劝都没有用,直接便让驳了褚灵韵的封号,将她逐出京城,而这个放逐自然就是一辈子了。
并且因为罗皇后平日里对褚灵韵宠爱颇多,皇帝连坐,更是将她也好一通的训斥,这还是几十年来的头一次。
既然是皇帝的意思,那就谁也不能忤逆了。
郑氏顿时就泄了气,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眼泪簌簌的落。
罗皇后见她失了魂的样子,难免心软,冷着声音道:“你也别哭了,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谁让她自己不争气?这会儿子让她出去避一避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定北侯府家里头的那个老二,本宫也看不上眼。”
郑氏听了,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哽咽道:“是,臣媳都听母后的,韵儿她——就全都仰仗母后了,她也是个命苦的!”
郑氏说着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既然是皇帝下令放逐,那定北侯府那边也当是无话可说的,倒不是郑氏舍得女儿远走,而是褚灵韵若是走了,这里有罗皇后对她的眷顾,迟早还有归来的可能,而如果一定要她嫁给张云简的话——
保不准她又要怎么闹呢!
大殿当中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待到彩月替褚易民简单的处理好伤口,夫妻两个就先行回了王府。
这日的早朝皇帝到底也是没能过去,百官等了半天,最后也只等到李瑞祥带来的“圣体违和,今日罢朝”的口谕。
但是这些人耳目何等灵光,头一天在南河王府已经看了一场白戏,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事儿,早朝的时候褚易民和苏霖都明明进了宫却没到场,不言而喻,肯定是被皇帝私底下召见了。
然则因为御书房方面的消息渠道不灵通,具体的情况倒是没人知道。
但这事儿也没能保持神秘多久,因为当天上午宫里就另外颁了一道圣旨下来,说是误会一场让长顺王府的花轿抬错了人,可是天地已拜,便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皇帝下令撤了之前赐婚苏霖和褚灵韵的圣旨,重新降旨将褚灵秀赐为长顺王世子妃。
得了这个消息,褚浔阳却是丝毫也不意外。
彼时她正将自己关在书房练字,手里转着一支新拿来的狼毫,漫不经心道:“那褚灵韵呢?如何处置了?”
“皇上似是气的不轻,直接下令驳了她的封号,叫南河王府给送出去了。”青藤道,顿了一下又是不无遗憾的叹息一声,“只是没有明确的圣旨颁下来,可能是要将人先送走,废弃封号的事,应该得要过一阵子再提了。”
“情理之中!”褚浔阳耸耸肩,也不觉得失望,“眼下这个风尖浪口的时机,若是陛下这就雷厉风行的下旨驳了她的封号,将人放逐出去,不就等于是明摆着是不打自招告诉天下人这件事里头还有猫腻,她褚灵韵身上还背着官司呢么?”
皇帝会处置褚灵韵,那是一定的,但是更不可能公开处置,只能无声无息的做在暗处,出一口气也就是了。
青藤听了却是老大不愿意的直翻白眼:“本来还以为她会嫁给张云简呢,这样一来岂不是白忙活了?反而是叫郡主又和他们的仇怨结深了,明摆着得不偿失嘛!”
褚浔阳看她一眼,只就无奈的笑了笑,转而沾了墨汁继续写字。
让褚灵韵嫁张云简的事本来就不太可能,这个节骨眼上,褚灵韵本就顶着阴谋悔婚的嫌疑,如果马上就再传出和张家结亲的事——
她放着堂堂长顺王世子不嫁,转而却嫁了个京城第一的纨绔?瞎子也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了。
别说是皇帝,就是褚琪炎也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以褚琪炎处事周到的作风,他却是八成会先去稳住张家,然后两家秘密约定,把婚期往后拖延,待到避过了这一阵的风声再提上议程去讨论的。
届时褚灵韵是个被悔过一次婚的老姑娘了,再要说是嫁给张云简,反而更合情理一些。
褚灵韵不是摆脱了这门婚事,而只是暂时不宜公开此事罢了!
褚琪炎这人呐——
总是滴水不漏的!
褚浔阳想着,便是兀自微微一笑。
青藤和她总说不到一块儿去,在旁边呆着也觉无聊,干脆便转身出去,过一个时辰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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