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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浔阳一怔,倒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的“啊”了一声。
延陵君只看了她一眼就又兀自转开视线,指尖轻弹,将旁边一丛红梅上的积雪扫落。
碎雪四溅,在他面前扬起一片含糊不清的雪沫子。
“若是你的要求,我不会拒绝!”他于那纷扰的雪景中回眸,眉目平和,语气浅淡:“但是具体的操作方法——我来定!”
一句话,听来不愠不火,却分明夹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在里头。
可想而知,他这个所谓的“操作方法”真要实施起来,怕是绝对会和褚浔阳预期中的南辕北辙,而且也绝不温柔。
褚浔阳的心头蓦然抖了抖。
眼前飞扬的碎雪散去,又露出他清俊平静的脸庞,仿佛之前一瞬间的杀意凛然完全就只是她的错觉。
延陵君已经举步回转,在她面前重新站定了脚步。
褚浔阳皱着眉头,还在略略失神。
延陵君已经再度开口道:“真的需要我替你出手吗?”
此时他站的极近,语气虽然低缓,但是于褚浔阳而言还是如一道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开。
她立时后退半步,略带心虚的扯出一个笑容道:“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开这样的玩笑便是。”
延陵君一笑,却是并不在意的模样道:“我无所谓,若你喜欢,也无妨,随便你高兴就好!”
褚浔阳张了张嘴,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只是神色意外的看着他平静如许的眉目。
这个人,对任何事都可以随时置身事外的这份接受能力的确是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人,总会有自己的喜恶,并且有些情绪是不该能够轻易化解的,可是延陵君——
他就好像是个例外。
自己和他的这几番接触下来,褚浔阳似乎还从不曾察觉他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表现出过激的情绪。整个人完全的圆滑透彻,完全无死角的可以随时随地融入任何一种场面当中。
半晌,褚浔阳才讷讷的开口道:“我只是突然发现,褚灵韵她对你好像有种特殊的好感!”
延陵君看了她一眼。
褚浔阳以为他起码会说一句“我对她不是”之类的话,可是结果却还是出乎意料。
他只是再度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去,再过一会儿午宴就该开始了。”
他说着便要转身。
褚浔阳抿抿唇,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忽而上前一步叫住他:“延陵!”
延陵君回眸,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褚浔阳犹豫了一下,慢慢的举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仰头去看他的脸:“明知道我几次三番的都在故意试探你,你不生气?”
延陵君笑了笑,抬手拍掉她肩头的落雪,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反问道:“你也明知道我是几次三番故意接近你的,又如何不防?”
褚浔阳被他问住,再度无言以对。
延陵君看着她皱眉的模样,唇角弯起的弧度就又温软几分。
他就势再度抬手,指尖压在她的一道细弯的眉毛上轻轻将她眉头皱起的地方抚平,一边才是不徐不缓的慢慢说道:“这世上的许多事,都不是因为不喜欢就可以避开的,而同样还有一些事,是不问理由,只凭感觉而一定要去做的。”
不喜欢的事,即使做了,也可以隔离在本心之外,而另外一些事,却是不由人控制,只是遵循着本能便要置身其中的。
褚浔阳神色纠结的回望他,觉得和这人说话真费劲。
延陵君许也是瞧出了她神色之间的挣扎,就又缓缓的笑了笑,道:“你不是一直都不放心我会执意跟你到这里的理由?”
褚浔阳的呼吸一滞,瞬间警觉起来。
延陵君看着她骤然闪亮如星的眸子,顿时失笑。
他回转身去,随手从身边梅树上掐了一朵开的正是时候的花,然后动作细致的轻轻别在她发间。
褚浔阳的衣物向来穿的素净,出门也不习惯佩戴过多的首饰,此时发间也不过两支花样精简的步摇。
一朵梅花虽小,却是与她身上红色的鹤氅相衬,越发将她眉宇间的颜色烘托的更为灵动俏丽几分。
延陵君眼底的笑容温柔如水,似是只要这样看着她便永远不会干涸一般。
他倾身向前,轻嗅了那梅上清雅的香气。
褚浔阳却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让,一直在等着他方才说到一半的后话,这时候才听他温软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芯宝,我只是觉得这般和你之间相处的感觉很美好。”
他的语气很轻,甚至于入耳便会让人觉得有些飘忽。
褚浔阳的脑中嗡的一下,脸上也是蓦然一红。
她猛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男子笑意晕染的眸子。
延陵君的面上似乎也带了几分局促的不安,不过那笑意之间却是一副坦荡而期许的神情。
褚浔阳红着脸,木楞楞和他对峙半天。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是思绪一飘,又想到了褚灵韵,心里忐忑跳动的节奏骤然消褪,隐隐的便觉出那么几分不舒服。
延陵君见她骤然变脸,就是心里忽然一惊,茫然中便有些无措了起来。
“芯宝!”他急切的上前一步,下意识的想要解释什么,可是起了个头却赫然发现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问题的症结所在,声音便又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褚浔阳心中盘桓许久的一句话也是几乎脱口而出,不过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也同样是觉得无从说起。
质问么?为什么质问?又凭什么质问?
她对他是没有反感,这一点无可否认,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是恰好遇到了一个合她胃口的人罢了。
两人相对,都长久的没有说话。
远处抱着衣物手炉观望了许久的青藤和青萝已经冻的连连跺脚。
青萝的观察力敏锐,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便要过去:“我怎么觉得郡主那边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
“哎!”青藤连忙一把拽住她,将她重新按到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一边呵着热气暖手一边满不在乎道:“能出什么事,再等等吧!”
“可是——”青萝却不放心,只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随便寻了个借口道,“这宫里人多眼杂,咱们郡主又是个心思浅的,一会儿要是被人路过瞧见了——”
“得了吧,你还指望着蒙我是不是?”青藤闻言却是老大不愿意的撇撇嘴,再次强行将她按下。
青萝狐疑道:“我蒙你什么了?”
“你真当我不知道?”青藤道,下巴抬的老高的哼了一声,“郡主房里的那把伞是怎么回事?”
青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就又皱了眉头。
青藤却是甩着腿自得的笑了出来,道:“其实那天从望江楼回去的路上郡主是去见延陵大人了吧?以为你们联手把我支开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真当我是个傻的呢?”
青萝的脸色变了变。
青藤就又嘻嘻笑着去挽她的手,一边隔着老远去看那梅林里头的两个人,贼兮兮道,“横竖这种事咱们郡主又是不是第一次做了,再等会儿,没事儿没事儿!”
青萝的脸青了又绿,很快便沉做锅底灰,但是对着身边这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活宝也唯有干瞪眼的份儿。
那边的林子里,褚浔阳却是苦恼不堪,飞快的找借口逃了。
今日宫中的宴会延陵君不在受邀之列,也便没有追,只在雪地里站了良久,一直拧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梅林深处——
难道是他太急进了?还是思虑不周说错了什么话?
看褚浔阳的反应倒也不像是恼了他了,可那欲言又止又算是怎么回事?
青藤和青萝见势不妙,赶紧抱着衣物从那梅林外绕路去出口处等着接褚浔阳。
延陵君一头雾水的站着,久久凝思。
鹅毛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落,很快便将他周遭的成串的脚印掩埋,他静立风雪红梅中的身影便像是逐渐被孤立成一座傲立的丰碑,逐渐和这雪色妆点的世界融为一体。
此时更远的一处假山后面露出一个女子诡异森冷的笑容来。
“看见了吗?你家这位三姐可不是寻常人,这光天化日之下都干的是什么勾当?”苏皖冷嗤一声,语气尖锐而刻薄。
褚月妍在旁边听着,目光却是盯着远处延陵君一直沉默在雪中的背影,手里用力攥着个鎏金小手炉,掐的指关节都隐隐发疼。
褚浔阳!又是褚浔阳!
她凭什么!
延陵君那么俊逸不俗的一个人,怎么就生生的同她搅和在一块儿了?
她是年岁小,之前也未曾动过什么男女方面的心思,可是如今远远瞧见那两人走在一起的神态,却是怎么看都刺眼!
褚浔阳她凭什么?大家本是一样的出身,不,她的出身要比那死丫头高贵多了,她的外祖可是堂堂定北候,母族的背景显赫,却偏偏是在褚浔阳这么一个贱婢所出的丫头面前被比下去一截。让她独占了父亲的宠爱不说,如今又搭上了延陵君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新贵!
凭什么?凭什么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被她褚浔阳给占尽了?
褚月妍用力的咬着嘴唇不说话,眼底神色晦暗,那种嫉恨交加的神色苏皖看的分明。
苏皖于是一笑,牵了她的手回到旁边的小路上。
等在远处的丫鬟连忙凑过来跟上。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往回走,苏皖侧目看一眼褚月妍的脸色,便是故意笑道:“你家三姐过年也是十五了吧?照这么看来,保不准年后就要议亲了,也不知道这延陵大人有没有那个能耐拔得头筹,成其好事呢!”
这样的话,一般都是不该私下议论的。
苏皖这分明就是在故意刺激褚月妍,说着又是话锋一转,失笑道,“不过太子殿下对她偏宠有加,这事儿众人皆知,看这个模样,她与那延陵大人八成是情投意合了吧?如果她自己愿意,想必太子殿下也不会反对?毕竟这延陵大人的人品才学也都是拔尖儿的,如今年纪轻轻就掌管了整个太医院,将来想要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褚月妍听了这话,就更是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的贱人!”
苏皖笑了笑,这才轻轻的转开话题道:“上回我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褚月妍的思绪猛地被拉了回来,目光闪躲的想了想才面有难色的开口道,“那死丫头虽是可恶,但也到底是父亲的骨肉,我同大哥提了,可是他——”
褚琪晖不肯插手,她也无可奈何。
“长孙殿下宅心仁厚,会顾念兄妹之情也在情理之中。”苏皖对此也不意外,遗憾的叹息一声。
褚月妍唯恐她心中不快,忙是拉了她的袖子道,“苏姐姐你别急,回头我会再寻机会去和大哥说——”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怪你。”苏皖笑道,安抚性的拍了下她的手背。
褚月妍见她面上笑容不带做假的这才稍稍宽心,吐了吐舌头道:“我是怕姐姐你以为我不尽心,她敢伤了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出这口恶气。”
苏皖闻言,忽而就红了眼眶,感激的握了她的手:“有你这番话,也不枉我将你视作知己了。”
褚月妍的心头一松,然后下一刻却见她又是眉头一锁,满是忧虑的叹一口气,道:“不过我会跟你说这些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总要是替你尽一份心力的。你方才说长孙殿下是顾念血脉亲情不肯对她出手,可你们将人家当做骨肉亲人,别人心里可就未必也是这么想的了。”
褚月妍的一颗心猛地悬空,白着脸道:“你是说我二哥——”
“到底不是一母所生。”苏皖讳莫如深的略一点头,但是为了不把挑拨离间的用心做的太明显,随后马上又是话锋一转道:“我倒也不是撺掇着你们同室操戈,而是太子殿下对那褚浔阳的确是偏心的厉害,将来到了抉择大位归属的时候她肯定是要向着她的亲哥哥的吧?一旦太子殿下被她左右了决定,你倒是想想看,将来又要将长孙殿下置于何地?”
褚月妍用力的捧着手炉,面色寡白。
褚琪晖和褚琪枫两人上位,对她而言,那意义可是截然不同的,她已经是被褚浔阳挤兑了小半辈子了,将来难道还要被她处处掣肘打压?想来就觉得不甘心!
“可是我大哥说的对,若是我们动了她,父亲也一定不会轻饶——”褚月妍迟疑道。
苏皖闻言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妹妹你想哪里去了,我和她不对付也就算了,你们到底也是血亲,我还能真叫你去对她下手不成?我只是说,是不是可以想个法子将她拉拢了过来,她若是能站到长孙殿下的阵营里,就等于是消减了康郡王最大的助力,这可是个一举两得买卖啊!”
褚月妍却是想也不想的就垮了脸,走到一旁道:“叫我去拉拢她?我看见她就讨厌,难道还要我去给她陪笑脸吗?”
“谁说要你去给她伏低做小了?难道就不能换个方法,叫她反过来巴结你?”苏皖冷笑,突然一反常态,神色之间带了势在必得的得意。
褚月妍狐疑的回头看着她。
苏皖神秘一笑,走过去,于她耳畔嘀咕了一阵。
褚月妍听着,先是面皮紧了紧,到了后面却是明显有些意动。
“这个法子如何?”最后,苏皖退后了一步。
褚月妍的眼底闪着兴奋的光亮,却又觉得被人瞧见了不好,便是掩饰性的垂下头去,做出犹豫不决的模样,支支吾吾道:“法子倒是可行,只是万一——”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了才知道。”苏皖道。
褚月妍的心中其实已经是定了主意,只在等着苏皖再怂恿两句便顺坡下驴,不想苏皖后面却再一句也不曾多言,只就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是与你投缘才多说了两句,你听听就好,快走吧,再晚前面的宫宴就该开席了。”
说着就先行一步往前走去。
褚月妍咬着嘴唇又再思忖了片刻,她身边丫头不知道苏皖到底给她出了什么主意,只是觉得这个状况诡异,一颗心一直都在砰砰直跳。
一路上心不在焉的去了前面的设宴的正殿,一直坐到了作为上褚月妍都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彼时褚灵韵已经坐在了席上,和对面的苏皖遥遥相对。
帝后的銮驾都还没到,殿中气氛活络,一种的大臣命妇都在彼此寒暄说笑。
不多一会儿就见外面褚月宁挽着褚浔阳的手臂欢欢喜喜的走进来。
各自正同身边人寒暄的褚灵韵和苏皖突然飞快的于无人处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苏皖意有所指的略一颔首,褚灵韵便已经笑容平静的错开了视线。
------题外话------
嗯,苦逼的延陵这货终于表白了!
然后我心满意足的去准备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