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便开门见山说道:“朕想从明日开始听日讲,你替朕去安排一下。”
日讲即是廷臣每日进宫为皇帝讲读经史,使其学习治国政术,提高自身修养。陆文远连忙低头答应下来,心里却觉得奇怪,只因朱时泱从登基开始就将日讲荒废了,如今缘何又忽然想起?况出宫微服的一应事务已经准备妥当,不日就将起行,即便从明日开始进讲,恐怕也讲不了几日了。
陆文远心中疑惑,朱时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口解释道:“前几日翰林院将新近编纂完成的《明恒帝实录》呈了上来,朕看到其中提到先帝年过四旬时仍每日召先生进讲,风雨不辍。朕身为先帝长子,却未能承父遗风,深感愧疚,因此决定效法先帝,勤进日讲。朕如今二十有六,想来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日讲对于朕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陆文远听着便很欣喜,只道皇上是真正长进了,已经向明君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忙道:“皇上英明。臣这就去安排礼部尚书周大人为讲读官,从明日起为皇上进讲。”
朱时泱哈哈大笑道:“陆文远,你夸朕的时候可不多啊。不过不必劳烦礼部尚书了,这讲读官由你来做就很好,朕想听你讲课。”
陆文远吃了一惊:“这恐怕不行。讲读官责任重大,需得德高望重,博学多识之人方能胜任。臣年龄尚小,才疏学浅,万万不敢当此大任。礼部尚书周大人则德才兼备,素来为朝中其他人所敬仰,其文学修为之高,堪称当世鸿儒,且自严大人退休致仕后,朝中资历最深者就是周大人了,这讲读官一职非他莫属。”
哪知朱时泱却不悦道:“周大人博学多才是不假,但你也并不差。朕看你往日里上的奏章,无一不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朕最烦你们动辄就拿年龄资质做衡量,难道年轻就得妄自菲薄吗?那朕这皇帝也不必当了。”
陆文远听得皇上说得如此严重,只得道:“皇上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若真想听臣进讲,不妨任臣为副讲官,司从旁辅佐,礼部尚书周大人则仍为正讲官。再从翰林院择一二侍读即可。”
朱时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如此安排吧。”
陆文远答应着,仍在堂中站着,怕皇上还有什么旁的吩咐,但等了半晌,并不见他发话。陆文远悄悄抬头一看,皇上已拿起朱笔继续御批了,便放下心来,转身要离开。
谁知他刚转过身去,朱时泱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了一声,叫住他道:“朕这些日子正在读《战国策》,已经读到魏策了,有些地方不明白,明日你们就进讲《战国策》好了。”说罢,又低头继续翻弄手中的奏章去了,仿佛并不在意。
陆文远却想这《战国策》尽书机谋诡辩之事,且战国时候君德浅薄,礼崩乐坏,谋臣策士追名逐利,朝秦暮楚,无有君臣之固,似乎并不适合治世之君告退时便有几分犹豫,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朱时泱。
朱时泱却已一改方才不在意的神态,抬眼从背后偷偷打量着陆文远。其实那《战国策》一书他早在七八岁时就已读过,方才那般说法,只不过是想借其中一篇文章试探陆文远的心意罢了。朱时泱望着陆文远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奸计得逞的诡笑。
次日午后申时时分,进讲在文华殿内进行。礼部尚书受宠若惊,早早儿就身着官服在文华殿内候着了,陆文远陪伴在侧。两位侍读则由新科榜眼与探花担任。五人仍按照朱时泱为太子时的规矩做,朱时泱坐在中央,榜眼与探花侍立在后,礼部尚书与陆文远则站在殿中进讲。
今日讲的是《国策》魏策二,礼部尚书事先备了课,讲起来有条有理,从容不迫。陆文远这副讲官本就是在一旁帮腔提词,递送书本的,如今礼部尚书如此争气,他也就越发清闲。起初的忙乱过后,陆文远便转着眼睛在大殿内四处打量起来。
坐在御案后的朱时泱自然就成了他的首要目标。只见朱时泱今日穿了一件明黄色团龙纹便袍,满头黑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搭在书页上,眼帘低垂,神态安宁。陆文远看得心头一跳,只道他不愧为天子,连面目都是经上天精心雕琢过的,比旁人格外俊上几分。陆文远平日里并不敢凝视天威,如今见他不注意自己,便躲在礼部尚书背后偷着看看,越看越觉移不开目光。
就在这时,朱时泱的头却突然从手上滑了下去,猛地点了一下。陆文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朱时泱自己也惊着了,坐直身子左右看了看,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礼部尚书讲得口沫横飞,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朱时泱见他没发现,便重新用手支住额角,闭上眼睛打起盹来。陆文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方才眼帘低垂并不是在看桌上的书,而是已经睡着了,自己盯了他大半晌都没发觉,可见皇上的功夫已入了化境。
陆文远感慨的同时却又觉出不对,只因皇上分明是自己提出要上日课,按理应该有勤奋用功,专注克己的觉悟才是,可如今看他怎地如此懒怠不堪?再仔细看,眉目间竟还透着一丝不耐烦。陆文远暗自惊奇,只觉皇上如此自相矛盾甚是蹊跷。
陆文远于是更加紧盯了朱时泱不放。只见朱时泱偷睡了大约半个时辰后,终是觉得有些累,在座位上稍微活动了一下,便低头翻起了书。陆文远以为他终于要用功读书了,却没想到他翻书的频率根本和礼部尚书的讲解不同。礼部尚书一页的内容还没有讲完,朱时泱却已慢慢地翻过了两三页,动作很是小心,显然是怕被周围人发现。
陆文远愈发觉得好奇。新科榜眼也发现了皇上的异常,从他身后抻着脖子偷偷地看。陆文远便记下了,想着待会儿进讲结束后问问榜眼便知。
礼部尚书准备得很是到位,今日的内容正好讲了一个时辰。朱时泱敷衍着提了几个问题,又将礼部尚书夸赞了一番,便起身回后宫用晚膳去了。礼部尚书十分高兴,出宫的路上都一直在说皇上虚心好问,礼贤下士,不愧为圣明之君。陆文远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便只将新科榜眼拉到近前来悄悄问道:“方才进讲之时我发觉你在皇上身后偷偷探看,可看到了什么没有?”
新科榜眼名叫周杞人,本是个颇为儒雅的年轻人,此刻却被陆文远问得蓦然红了一张脸,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对皇帝不敬。陆文远知道他误以为自己要责怪他,便和颜悦色地将事情原委与他说了一遍。周杞人这才犹犹豫豫地道:“我看到皇上已经把《战国策》看到燕策了。”
在史书《战国策》中,燕策卷排在魏策卷之后,按新科榜眼秦杞人的说法,皇上应该是已将魏策全部看过,才向后翻看燕策的。可既然皇上已经看过了魏策,又为何偏偏要指定礼部尚书再次进讲呢?陆文远想不通,越来越觉得奇怪了。
如此过了两日,朱时泱毫无改变,进讲时仍是心不在焉,随意睡觉翻书。陆文远饶是奇怪,却也不好明问,礼部尚书则被朱时泱的夸奖冲昏了头脑,完全察觉不到异常。榜眼探花人微言轻,更是不敢做声,日讲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行着。
这一日,吏部大堂中有些事务,陆文远处理完回到府中已是二更时分了,草草吃了些东西,觉得身上疲惫,便吩咐家丁去打盆水来,准备洗脸洗手早点上床睡觉。谁知家丁去了一时,水没打来,却领回来一个人,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手里还捧了几卷书,不是礼部尚书是谁。陆文远连忙把他让进屋里,询问他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手抖了半天,才把带来的书翻到了某一页,指着道:“我今日回家准备明日的进讲内容,发觉其中竟有这么一篇,陆大人你可看看吧,这文章明日该怎么讲才好啊?”